临溪有个一个酒肆,不大,五六张方桌,掌柜的行伍出生,在军中是个斥候,去年入冬的时候奉命到西秦边界一个山屯子刺探敌情,回来时不幸被秦军埋伏,同行的两名袍泽被乱刀砍死,只剩自己一个人逃回了营里,右脚后跟连肉带骨被削去了一大块,落下了残疾,最后不得不卸甲归田,东奔西走大半个月,好歹得到一笔抚恤费,再加上自己多年存下的积蓄,回到老家清风镇盘下了溪畔这房子,稍稍装点,弄成一间酒肆,开门营业小半年,生意不温不火,自己辛苦一点也能忙活的过来,因此没有专门雇店小二,节省下来的钱好歹能多养活一张嘴巴,正计划着攒点钱娶个老婆,再生一个带把的娃儿,好好过过喝茶晒太阳的舒坦日子。
今儿个生意不好,小小酒肆一个客人也没有,显得冷清,闲着无聊的厨子端了碗黄酒,穿着油滋滋的围裙跑到门口老杨树下坐着,喝了一口,将酒碗放在一旁石凳上。撑着脑袋,微眯着眼,搜索着街上经过的女子,高矮胖瘦莺莺燕燕,各有各的滋味,可无奈现在正是傍晚,街上本就没多少人,更别说女子了,厨子眼皮愈发沉重,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一个少年和一个精瘦汉子走进了酒肆,大约是走的急了,带起的风将一只停在厨子鼻尖的绿头苍蝇惊到,嗡嗡嗡嗡的在厨子头顶盘旋,不一会儿又歇到了厨子的鼻尖上。
两人在靠窗的一张桌上相对而坐,掌柜的好不容易盼来了客人,连忙一瘸一拐走上去招呼,可还没走到两人跟前,就见那精瘦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炸的鹅腿递给少年,少年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撕咬,像是好几天都没吃过东西的狼崽子。还有拿着吃食到酒肆里来的?掌柜的嘴角抽搐,可当他看到放在桌上的两把马刀后收敛了心神,没有更多的想法了,揉着脸笑呵呵上前问道:“两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在吃啊!”少年嘴里嚼着鹅腿,满口碎肉。
掌柜的一脸憋屎模样。
精瘦汉子笑了笑,道:“店里有什么拿手的菜端上来就行,先上一坛烧刀子。”
“那来一份红烧狮子头,一份大盘黄花鸡,再来一个油焖猪蹄儿怎么样?本店虽然小,可名声在外,街坊邻里平日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可都是到我这小酒庄子摆的宴席,为啥?还不是因为咱店里的酒菜好吃,不瞒客官,我那厨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以前可是在淮南城幡阳楼干过的,那幡阳楼是什么地儿?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才能去的高档酒楼,我那亲戚虽然只是给给大厨打了一年下手,可本事没有少学到,他人品虽然不咋地,可做的菜可是一等一的,过口不忘!做这些个菜都是幡阳楼大厨的手艺技术,包您满意。就说那狮子头,用上好的野猪腿瘦肉剁成肉末,勾上淀粉,放上秘制的酱汁儿···”
“上菜就行。”精瘦汉子一斜眼,打断了掌柜的满嘴四处喷洒的唾沫星子。
“好,好,这就去做,客观稍等。”掌柜陪笑道,一瘸一拐小跑着到了门口,一巴掌拍在厨子后脑勺上,“你个憨货,就知道睡觉偷懒,赶紧滚厨房给客人做菜去,耽搁了生意,这个月工钱就别领了!”
厨子猛的一惊,从睡梦中醒来,挠着生疼的后脑勺,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对着掌柜嘿嘿一笑,“叔,别急,这就去,这就去。”
吃完了鹅腿,少年摸了摸嘴角的油,正色道:“肖哥儿为何阻拦?”,看着精瘦汉子有些疑惑,少年解释道:“早上在台基那会儿听见有人叫了你的名字。”
叫肖冲的精瘦汉子神色一缓,道:“这清风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发生什么事,打劫也好强囧奸也罢,哪怕是砍手砍脚,只要不出人命,官府就不会介入。你那一刀下去,那泼皮的脑袋铁定要掉下来的。徐子腾和那三百号骑兵虽是军队里的人,可暗地里没少做过下三滥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说白了就是一帮官方认定的土匪,甚至比土匪还要凶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我这人说话直,嘴巴到肠子一根杆子就能捅到底,看小子你也不是有钱的人,到时候被几十号骑兵追过来,哪里能跑得掉?为一个泼皮丢了性命,这事情,值不的。”
少年微微一愣,站起身,对着肖冲一拜,沉声道:“韩林谢过肖哥儿。”
肖冲摇手,待称自己韩林的的少年坐下后才说道,“你先别谢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杀人放火的事情也没少做,挡开你一刀,是因为你像我年少时的弟弟,心里满是锄强扶弱的英雄好汉江湖梦,可在这清风镇没有英雄,也没有好人,所谓的好人在这里是活不长久的。那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儿我也还算认识,年轻的时候是这附近一窝马匪头子,手下二十多号人,专门劫掠来往商队,死在他手下的人,我们两人的手加起来都数不完。
“后来运气不好被官兵抓了,一狠心,将自己藏在窝里的所有银子全吐了出来,好歹有些积蓄,才能买自己一条小命,从牢里出来时,已经被狱卒打的肝脾俱裂,养了三年才也没彻底养好,由此落下了病根,不能动大力气,只得做些轻松活儿,被以前都不会正眼瞧一眼的街头泼皮欺负,这也是因果报应。”
一瘸一拐的掌柜抱上来一坛烧刀子,启开泥封,顿时有酒香扑鼻而来。行伍出生的掌柜没什么小心思,也没往酒里兑水,十文钱的烧刀子绝不卖二十文,卖个十二三文已是顶天,能有两三分利便知足,只求有个回头客,细水长流嘛。
掌柜铺开两只巴掌大黑漆薄边瓷碗,倒酒,一人一碗,双手捧到客人面前,这才笑呵呵离开。
肖冲喝了一口烧刀子,从嘴里烧到喉咙再烧到肠胃,无比酣畅,“我这人活了快三十年,没走出这清风镇,这次下定了决心要跟着出去长长见识,人呐,不能一辈子待在巴掌大这块地方,总的趁着还算壮实,出去跑跑看看,不然以后老了,连走路都要杵着拐棍儿,那就有心无力了。”
韩林嘿嘿咧嘴一笑,一口酒豪爽灌入口中。
···
落日沉下西山,稀疏星光嵌在夜空,东边天际有一轮明月升上山头。
远山渐渐模糊,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中只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黑影,有布谷鸟的鸣叫响起,在寂静的夜显得空旷寂寥。大地仿佛一只巨兽,在宁静的夜安然入睡。
可夜幕中的清风镇依旧热闹。
华灯初上,清风镇街道两旁都挂起了灯笼,整个街道如若白昼,路上行人不断,入夏,夜市不再如冬季那般冷清,茶楼酒家都没有关门,有些地方的生意甚至比白天还好。
镇子中心有座酒楼,三层,大小成套桌椅不下双数,占据着最繁华醒目的地段,虽然排场规模肯定不能和淮南城那些个大酒楼相比,可在这穷乡僻壤的清风镇建起这等规模的酒楼,殊为不易。正是夜晚的黄金时段,出来喝酒吃肉的人络绎不绝,酒楼里人山人海,几个来的迟的食客的守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着一桌结帐走人,慌忙眼疾手快抢上去,可被一个端着盘子的店小二堵了一下,再过去时那空桌子已经有人坐上,食客气的直跺脚,怒火中烧就要找那店小二出出晦气,可他一眼看到那店小二身旁的胖子,立马就打消了找店小二麻烦的念头。
那胖子是这酒楼的掌柜,体态臃肿满身赘肉,胸前那两坨比娘们儿还来的实在,他一会儿伸手指指这里一会儿指指那里,四五个店小二便拼了命来回跑动招呼,胖掌柜偶尔用一块金黄花边缎绸手帕去抹脸上浸出的汗水,便会露出腰间层层叠叠堆积的肥肉。
这生意好啊,光是今天晚上就有两三百两银子入账了,胖掌柜痴痴的笑着,小眼睛都快被脸上的肥肉淹没了,幸亏每个月都给都尉府送去了打通关节的银子,送的时候虽然肉疼,可现在一想,其实还算便宜了,和都尉府搭上线,这清风镇还有谁敢收什劳子的保护费?甚至连那些个经常吃霸王餐的无赖狠角色都乖乖的把欠钱双手奉上,这让他着实暗爽了一把,傍上了都尉府这棵大树,以后定然就是天天捞银子的日子了。
胖掌柜正琢磨着要把溪畔的那个小酒肆盘下来开个分店,就看到门外走来了四五个负甲军士,走在最前面的军腰间挎着一把长刀,虽没有什么动作,可一股千军万马中磨练的嚣张气焰难以掩盖,不是王濛王副都尉是谁!
胖掌柜赶紧小跑步迎了上去,满脸谄笑,老远就对着王濛几人鞠了一躬,奇迹般将围在腰上的那圈肥肉压下去,弯腰九十度,这可一点也不像这体型的胖子能做的出来的动作。
“王副都尉,几位军爷,到三楼雅间?小的给几位爷引路?”胖掌柜搓着手,低头哈腰道。
“就在一楼,”面对这一坨肉山,王濛并不感冒,这胖子能在清风镇张罗这最大的酒楼,心智手段背景都不会太差,还识趣的给都尉府每个月送来三千两银子,王濛自己私下也得到不少好处,也就暗中帮衬了一把。这酒楼每天来往几百上千号人,消息最是灵通,也算是自己布下的一处暗棋,毕竟有些事情军中人不好出手。王濛对这胖子的亲近腻歪既不理会也不疏远,平淡道,“给找个靠窗的桌子就行。”
胖掌柜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在清风镇混迹了十多年,早已变成老狐狸,商人最是能揣摩人心,王濛的心思,无非就是不想和自己牵扯太多。胖掌柜点头如捣蒜,肥胖臃肿的身躯在桌椅和客人中穿行,没几步便挤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低头对那桌食客说了两句,那几人扭过头往王濛这边看了一眼,慌忙起身,远远的点头致意,然后二话不说结帐走人。
胖掌柜叫店小二收了碗筷,自己亲自擦桌子,使劲抹了又抹,确认干净后才过来招呼王濛几人。
待王濛几人围着桌子坐下,点好了酒菜,胖掌柜识趣的离开。
好酒好肉很快上桌,王濛喝了一口酒,严重闪过一丝寒光,扭头望去,只见三桌开外的一名白衣男子,正对自己遥遥举杯。
那晚,青龙帮副帮主和清风镇副都尉在三楼雅间喝酒,不知道拼了多少坛酒,不知道说了多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