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从部队里下来的人身体强壮,体格过硬,挺得过高原反应,现在听周青这么一说才知道,当初刚到多吉大叔家时为什么会恶心得那么厉害。我揉了揉嘴唇说:“没关系,明天就好了,我适应能力强,不管到哪儿都能很快适应,你存了很多照片都是在这附近拍的?”
周青正把相机里的几张照片传入电脑,在她的电脑里面,除了一些自己打印的记录资料,大部分都是拍摄的相片,一组一组的,分门别类。
“嗯!”周青微微地点了点头,说:“有些是在附近拍的,有些是路上,也有很多是在可可西里腹地巡山的时候拍的,你要不要看看?”我点点头。
周青把照片放大,屏幕上先是漆黑一片,慢慢地,一张照片从电脑屏幕的最底端缓缓升起——这是一张辽阔的高寒草原,远远的半黄的草坡上站着一对藏羚羊母子,也可能是母女,由于拍摄角度太远,藏羚羊母子浓缩成两团黑影。照片消失,另一张照片缓缓地淡出,一群藏羚羊站在白皑皑的雪山脚下低头喝水,远处的几只正回首凝望,最近的两只藏羚羊站在积雪融化的浅水边,映出一对美丽清澈的倒影。一张接一张的照片从我眼前升起又消失,一群欢快的藏羚羊蹦跳着,跃过电脑屏幕的另一边,消融进漆黑的幕色中……
突然,一张鲜红的照片刺目地蹦入眼帘,半黄的草甸,大批堆叠在一起的血淋淋的尸体,被剥了皮的藏羚羊一只挨一只地紧靠着,远处,一群秃鹰盘旋在尸体的上空,正俯冲而下,一只母藏羚羊的尸体横在镜头的最近处,她鼓胀的肚子已经被盗猎者残忍地剖开,一只已经长成形的小羊从里面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也许过不了几天,这只小藏羚羊就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在盗猎者的枪声响过之后,就再也无法成为现实。在那些被剥了皮的尸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被冲锋枪扫过的弹孔,有些尸体上的弹孔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我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张张血淋淋的、白骨暴露或是尸肉腐烂的照片刺入我的眼帘,又很快地消失,我觉得恶心而且难受,这样血淋淋的事实与南京大屠杀又有什么分别?唯一的分别就是:一个是人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另一个是人屠杀没有还手之力的动物。这时,电脑屏幕闪了一下,周青说:“没电了,我去充电。”
周青转身进屋,屋子里响动了一会儿,我听到营房的另一侧传来嗡嗡的响声,转过去看,发现是一台发电机正在运转。我敲了敲营房的墙壁,并不是很厚,可能只砌了一层砖,墙壁的内侧还钉上了一层保暖的棉垫子。我猜想,当初盖这座营房的时候也是周青的父亲无偿赞助的,作为一个父亲,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苦寒之地受苦呢?
周青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一件皮大衣,递给我说:“这件给你,明天出去的时候穿这个方便点,不过你的枪还没到,我还得想办法。”
对于这个“暴风”现任的领导者,周青能留在可可西里工作,并且她的父亲也愿意为支持女儿的事业无偿地捐助金钱和物资,这些已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而且“暴风”现在的所有经费基本上都是周青和她的父亲在承担,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我们付出的还太少,而目前国家对我们这样的志愿者组织也不会提供任何资助。私人持枪,按道理来讲是犯法的,所以搞一支枪远比运一车物资要困难得多。周青的父亲是开商场的,可不是贩卖黑枪的。我曾经想过在来可可西里之前,要黑子帮我想办法搞一支枪,黑子愁了半天,最后还是没能帮上忙。
我又敲了敲营房的墙壁,问周青:“你父亲怎么会同意让你一个人来可可西里?”
周青笑了一下,笑容里竟包裹着一层苦涩,停了一下,说:“三年前,我母亲得癌症走了,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我想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所以我放弃了在英国的事业,一个人来到这里。我父亲很支持我,因为他出生在中国,也很爱我母亲,可能……他也是想补偿些什么吧?”
这“补偿”二字里面蕴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虽然我不明白,但也觉得我不应该再深究下去,看到周青一脸的哀伤,原本对她失望透顶的我被那种无私的奉献精神给打动了,正犹豫着要怎么去安慰她两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我知道是木萨他们回来了。
听说那只狗已经跟了木萨有十多年了,从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崽时就跟着木萨,一直到现在。我转过身,听到许小乐和何涛正嘻嘻哈哈地说笑着。突然,一只大黄狗绕过营房的拐角处,猛地窜入我的眼帘。它看见了我这个陌生人,警惕地挡在了它的主人面前,撅着屁股,冲我大声吠叫。这是一只长得还算有些粗壮的老黄狗,虽然四肢有些细瘦,却也精干,只是看起来已经有些苍老,吠叫的声音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见惯了大黑的刚烈和凶猛,所以一点也没把这只老黄狗放在眼里,走过去和木萨打招呼。
木萨就是那个在可可西里呆了十年的人,已经四十多岁,看起来并不像我心中所期待的那种英雄式的人物,朴实无华,倒更像个憨厚的老农民,他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听周青说叫阿依古丽,大伙儿都习惯叫她小丽。木萨是新疆人,早年的时候随着淘金一族来到可可西里,后来便留了下来,现在的他已经被可可西里的风沙吹得满脸沧桑,额头上一条连着一条的皱纹在述说着那些往日的辛酸。
许小乐凑上去,用脚尖挑了下老黄狗的屁股,说:“黄豆,别叫,省口力气留着吃饭。”
黄豆是那条老黄狗的名字,因为长了一身黄毛,连眼珠子都有点土黄色,跟人混熟了以后就会特别粘人,黄豆这名字也不知是谁最先喊起来的,后来喊着喊着就都这么喊了。黄豆是条老狗了,但对它的主人特别忠心,被许小乐踢了屁股,仍然挡在主人面前冲我大声地吼叫。
“老木,瞧瞧你的狗。”何涛喊道。
大伙都喜欢喊木萨叫“老木”,可能这样会更觉得亲近些,也可能是因为木萨在“暴风”的地位确实很老,据说,在周青还没有来到可可西里的时候,木萨就已经在这儿呆了很多年了。
木萨伸手拍了拍黄豆的脑门,黄豆回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又转过头来冲我吠叫,并且往前冲了几步,拦在它的小主人阿依古丽的身前。阿依古丽长得比较瘦小,但是皮肤很白,人也长得漂亮,小小年纪浑身已经散发着一股异域风情,她有点害羞地和我打招呼:“叔叔,你好!”然后就抱着黄豆的脖子,说:“走,我们看马帅叔叔雕东西去。”
阿依古丽很礼貌地管这里的每一个人叫叔叔、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