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何涛的关节炎发作,夜里很冷,他用力爬过一个土坑,冒出半个头,正准备向盗猎者开枪,一颗子弹飞过来,把他的棉大衣袖子穿了个洞,我看见何涛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子弹穿透了他的胳膊没有。我爬过土坡,绕到另一边的土沟下面藏好,举起九五,从瞄准镜里望出去,我看见一个手里抱着小口径步枪的中年男人正在对他身旁的两个人喝话,我认定那个人是个小头目,瞄准后扣动了扳机,子弹飞出去,准确地打中了他手里的枪,枪崩飞出去,枪把子被打烂了一小块。
那个人一愣,急忙从同伙的手里抢过一条枪,朝我开枪的地方猛烈地射击,子弹狂风密雨般地从我头顶上飞过,嗖嗖的划出一道道流线。这个盗猎队伍的人并不多,也就差不多五、六个人,却开了三辆车,他们借着车体和土坡作为掩护,向我们开枪。照今晚这形势打下去,不是死就是伤,否则很难控制住对方的势头。我悄悄地向旁边爬出五米远,躲开射击最密集的区域,爬到地方刚窝好,听到旁边的坑里传来周青的一声惨叫,周青中弹了。
我一咬牙,翻过土坡,借着面前的一蓬野草为掩护,把枪管子从野草丛里穿出去,瞄准刚才那个人开了枪,我没有要他的命,但却连开了两枪,两颗子弹分别打中了那个人的左右手,子弹不至于把他的双手完全打残,但是,他以后却不能再拿枪了,也就不能再进可可西里打藏羚羊。那个人的双手在瞄准镜里崩出两团血花,手里的枪也抛飞了出去,他大声惊叫着,招呼他的同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伺机逃跑,我又瞄准了另一个枪手的手,我不想打死他们,但我要让他们以后再也摸不了枪。
子弹飞射出去,“砰”的一声打在那个枪手的额头上,一枪致命。开枪的不是我,子弹是从我身边另一侧较远的土坑里射出的,因为天太黑,我们互相都看得不是太清楚,我无法确定是许小乐还是杨钦开的枪。
烂了双手的盗猎者大声呼喊他的同伴,关掉车灯,荒原上一下子全部黑了下来,双方只能凭感觉,胡乱地向对方阵地上射击,压制对方的火力,然后我们就在黑暗中听到传来几声吉普车发动的声音。
“不能让他们跑了!”许小乐大叫着跳出土坑,被杨钦一把拉了下来,一大片子弹群从许小乐刚才站的地方呼啸而过。盗猎的要逃跑,心里就会特别慌,冲着黑暗中四处乱开枪,子弹不长眼地乱飞,横七竖八地从我们头上飞过,交织得像一张网,我们暂时都没敢乱动,我听见吉普车的声音从我的耳膜中划过,就凭着感觉开了一枪。黑暗中,我听见对面传来“砰”的一声响,听声音,那颗射出的子弹像是打中了一辆车的油箱,接着我就听见盗猎的中间有人在喊:“妈的,漏油了!”另一个人焦急地喊:“快,快快快!换车!”
另外两辆车正从黑暗中驶出去,我照着车子开走的方向射击,子弹打中了后窗玻璃,玻璃震碎的声音和子弹呼啸而来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这些盗猎者的车上不知装了多少箱子弹,为了逃命,盗猎者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地向我们射击,直到车子逃离出我们的追击范围。我和马帅、何涛几个跳出土坑,准备上车继续追击,许小乐大喊:“别追了,周青受伤了!”
杨钦跑出去,打亮了车头灯,从后车箱里抱出医药箱,一看伤势,我们都吃了一惊,周青左手的两根手指被流弹崩断了,无名指被完全崩断,小指还残留了一小截,伤断处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周青咬着牙,一声不吭。
“妈的……”许小乐咬牙骂了一声,抄着枪跳出去,“砰”一声关紧车门,用力地发动了车子。
“你要干什么?下车!”我知道他要去追那伙盗猎的,但是他一个人去没用,穷寇莫追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何况现在就是追也追不上了。
许小乐发动车子,红着眼冲我大喊:“你让开!不然我就撞死你!”他紧握着方向盘,冲着拦在车头前面的我暴怒地大吼,太阳穴旁的青筋鼓成一团团疙瘩。
“你撞一下试试!”我也来了气,冲到驾驶室旁,从半开的车窗里一把揪住了许小乐的衣领子,把他的上半截身子从窗口里拽了出来,照着他的半边腮帮子就是一拳,拳头挥出去,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打谁也不能打兄弟,我硬是收回了手,喝令他下车。许小乐愣了一下,瞪着眼僵持了几秒钟,终于下了车。马帅正在给周青裹伤,我问他:“断指呢?”马帅看都没看我一眼,熟练地上药、裹伤,说:“你以为还接得上?这里又不是医院,再说,早打烂了!”
杨钦和何涛站在一边,都阴沉着脸不说话,何涛冲地上努了努嘴,我借着车头灯的光线看到在周青身边不远的地方,一丛草根里面掉着一小截手指头,已经被打烂了,只看得出上面手指甲的部分。
周青被流弹击中的时候,我估计她的手正扶在土坑边上,流弹正好击中她的左手,被打中的时候,她只是本能地叫了一声,后来就再也没有声响,我们都知道很痛,只是她一直咬着牙在忍着痛,不想令我们分心。
周青的额头外冒着冷汗,但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我想起那个被我打烂了双手的盗猎者,估计那个人此时此刻正躲在车里,同样也是痛得锥心刺骨,人与人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处呢?为什么一个非要自愿去当“耗子”,而另一个又不得不做“猫”呢?仅仅是为了食物?就眼下来看,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可能已经不是最好的解释原因,暴涨的利欲心让那些曾经贫穷只求温饱的可怜人渐渐变成了可恨的人,这些人的悲哀已经不能算是悲哀,我看见这种利欲心正在无限地膨胀,慢慢地向更大的区域和范围内扩展,漫及到更广大的人群,但却无法扼制,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我想起何涛的胳膊袖上也被子弹打穿了个孔,我问他有没有受伤,何涛摇摇头,说:“咱当兵的知道防备呢,就是被打中了,也不稀奇。”我拉过他袖子一看,还好穿得厚实,只是袖子被对穿了个洞,洞口的棉絮像爆米花似的翻开了花,但没伤到胳膊,子弹擦着皮肉而过,算是个幸运。
裹好周青的伤,我们向对面走去,杨钦把车子慢慢地开过去,在车头灯的照射下,我看见盗猎者逃走时留下了一辆车,油箱被我打爆,油早已经漏光,而且车身上到处都是弹孔,周青心痛地说:“可惜啊!这片草要不了多久就会枯死了。”她说着,用脚踢了踢被油浸透的土地。
不知道是谁后来开枪打死了一个人,死的那个人脸朝上仰躺着,弹孔在额头偏左一点的地方,八一杠的子弹孔,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渗,那个人看起来很年轻,顶多也就是二十多岁,在年龄上和我不相上下,只是看起来污头垢面,具备了盗猎者的特征。
“谁开的枪?”周青有些生气地问。
没人吭声,虽然一开始就说好了尽量不往要害处打,但是真正一交了火,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命都随时要交上去,哪还有时间顾及到这些?但我们几个开枪的人心里清楚,照这枪法,又是八一杠枪弹的弹孔,开枪的如果不是马帅,可能就是许小乐。许小乐不吭声,半垂着头,马帅在擦他的伤,不说话。
周青心里也清楚是因为形势所迫,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说把尸体和车子处理一下,就走过去,看那群可怜的藏羚羊。盗猎者把车头灯熄掉的时候,一些胆子稍大些的藏羚羊在黑暗中摸黑逃走了,剩下一些胆小的藏羚羊跪卧在地上,不敢走,只是在枪声中缩着头发抖。看见有人手里提着枪走过去,几只藏羚羊抖得更加厉害,这几只都是母羊,大着肚子,它们正准备北上,半路上和别的藏羚羊集群,但现在它们的队伍被盗猎者打散,有一只母藏羚羊被打死,肚子上到处是弹孔,血汩汩地往外冒,像是许多个小泉眼在往外喷水。因为藏羚羊惧怕我们手中的枪,周青叫我们站远一点,别靠得太近,她走过去,看剩下的几只母藏羚羊有没有受伤,藏羚羊垂着头,下巴几乎要碰到地面,等到它们再抬起头哀求的时候,每只母藏羚羊的眼眶里都蕴满了泪水。
何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小声说:“瞧瞧,做母亲的多伟大,要生娃了,在求我们放过它们肚里的娃呢!”
我们都呆住了,许小乐看着那几只藏羚羊,嘴里喃喃着:“还好吴凯没来,要不然那家伙一见这阵势,准哭得跟开闸放水似的。”
我看见一只母藏羚羊站起来的时候,前腿上有伤痕,可能是流弹飞过时擦伤的,我把枪递给杨钦,从医药箱里找出伤药和纱布,过去给那只母羊裹伤。看见我走过去,那只受了伤的母藏羚羊害怕地往后躲,浑身抖得更加厉害,它的四条腿打着哆嗦,差点跪在地上,可能是我身上的杀气令它害怕,周青让我别急,帮我抱住那只受伤的母藏羚羊,我给它的伤口上抹药,它腿上的肉已经被子弹擦烂,皮肉翻卷,让人看得心疼。我裹好伤,轻轻摸摸那只母藏羚羊的嘴巴,它哆嗦着朝我的掌心里吐了口热气,像是躲过了一场大难。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藏羚羊,藏羚羊真的长得很可爱,很温顺,身上的毛又绒又软又轻,特别是一双漂亮的大眼,像姑娘的眼睛一样闪烁着黑宝石般的光彩。现在,这对漂亮的大眼睛里却含满了热泪,藏羚羊那漂亮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它眨了眨眼睛,两颗微带着温热的泪珠滴落到我的手背上。
“让它们赶快走,再不走就赶不上队伍了。”周青在一旁提醒我。
我们再次检查了其它的藏羚羊,还好,其它的羊都没有受伤。我们一起赶那群藏羚羊,让它们去和逃散的队伍汇合,几只母藏羚羊见我们没有加害它们的意思,逃难般飞快地向远处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