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涛把护膝搭到一边晒着,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小声地说:“你不知道吧?其实吴凯枪法很准,以前每次都有他出去巡山,后来不知怎么,吴凯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视力急剧下降,大家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去检查也没查出个原因来,我估计大概是风沙吹的……从那以后,吴凯就不去巡山了,留下来管做饭。”
“是吗?”我有点吃惊,怪不得我来“暴风”这么久,吴凯几乎就没出过营区,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呆坐着,就是和小乐他们打牌的时候,脸也是贴得很近,几乎把牌凑到脸上去,切菜的时候,更是把腰弯得像个虾米。
我担心吴凯的眼睛,小声问:“是不是炎症?得赶紧治啊!万一以后瞎了怎么办?”
何涛急忙打着手势,示意我小声,然后说:“不知道咋回事,医生说没发炎,就只说注意休息,我估摸着就是可可西里的原因,大家都劝他回家算了,把眼睛养好,可吴凯不愿走,他非要留下来不可,谁劝也没用。”
我站了起来,说:“不行,好好的一个人,就为了留在可可西里,把眼睛搞瞎了,那以后的日子他还怎么过?我去劝劝他!”说着起身往厨房走去。
何涛吃了一惊,冲上来拽我的袖子,小声说:“别去,吴凯要知道我跟你说这事,他铁定跟我翻脸!”
我们两个拉拉扯扯已经到了厨房门口,吴凯正弯着腰切菜,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笑,举了举手里的刀,说:“你们俩这是干嘛?饭还没好就要抢啦?没事干的话就过来给我帮忙。”
我甩开何涛的手走过去,一把夺下吴凯手里的菜刀,说:“吴凯,你看你眼睛都坏到什么程度了,还留在这里?你要不想变成瞎子,明天就收拾包袱回去!”
吴凯愣了一下,瞪着一双有些模糊的眼睛看我,他愣了一会儿,扭过头问何涛:“何涛,我没听错吧?肖兵说我是包袱!我咋就成了包袱呢?是,我现在是摸不了枪,五米远的靶子我都打不准!我这双眼睛是废了,可我的手还没有废!你们要抓盗猎的是吧?要抓盗猎的那也得吃饭,是人就要吃饭,我拿不了枪了,但我还是个有用的人,可以给你们做饭!”吴凯说得很动情,字字落地有声,何涛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大家都知道吴凯是个爱较真的人,有时候脾气一上来,倔得跟头野牦牛似的,三辆吉普也拽不回去。
我没办法,只好解释说:“吴凯你听错了,我没有说你是包袱,我是说,让你收拾包……行李包,就是说让你回家好好休养,可可西里的条件不好,对你的身体不好,你……”
“你不用说了!”吴凯打断了我的话,脸色一板,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就是想赶我这个包袱走,我跟你说,肖兵,就冲你这话我还就不走了,我就要赖着你们,缠着你们,累着你们,天天做你们的包袱!”
我现在才终于听明白,吴凯根本就没听错,他是故意在和我打岔,他就是不想离开,不想离开可可西里,也不想离开“暴风”。
何涛劝吴凯说:“老吴,你这是何苦呢?你的眼睛都快要瞎了,你看看你自己,切个菜鼻子都要贴到刀把上去了。”吴凯生气地说:“看看,现在嫌我没用了是吧?我跟你说,啥叫慢工出细活,你懂不懂?”我刚想张嘴,吴凯发了火,举起手中的菜刀迎空虚劈了两下,冲我们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再跟我啰嗦,我可要拿刀砍你们了!”
我们都是曾经当过兵的人,当然不会被这两下子给吓住,只是看吴凯真的生了气,无奈之下只好退了出来。
饭桌上,吴凯不和我们说一句话,只要一看我们要张嘴劝他,马上用筷子敲着菜盆沿说:“吃饭,吃饭,要放屁滚屋外放去!”
晚饭后,吴凯在厨房里收拾餐具,我帮他去小河边上提水,吴凯不理我,背过身去弯腰打水,撅个屁股对着我。为了逗他说话,我笑着说:“吴凯,你咋跟我养过的那只獒一样呢?一不高兴就把屁股对着我的脸。”吴凯只好转过身来,说:“我哪有不高兴,这不是弯腰打水吗?谁弯腰的时候不撅屁股,你弯一个我看看!”
我看他肯和我说话了,心里很是高兴,就想趁热打铁,说:“吴凯,我……”
话还没说出来,吴凯就挥手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不用劝了,再劝也没用,我跟你说肖兵,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可可西里,更不要说只是瞎了双眼睛,何况现在还没瞎,就是瞎了我也要留在这儿,我看不见你们打盗猎的,但我可以听,我的耳朵还没聋,我听得到枪声。”
我不明白,吴凯为什么会对可可西里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我疑惑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是个不太会和别人争辩的人,只是呆望着他,满心头的疑惑。
吴凯放下手中的水桶,环视着四周,听着风声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他的眉头慢慢地笼上了一层忧伤,在河边的石滩上坐下来,听着小河流水的声音,缓缓地说:“我老婆难产死的,孩子也没保住,医生说只能保一个,到最后一个也没保住,还是剖腹产,大出血,止不住,孩子取出来的时候,已经闷死了……”
我没说话,我虽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我知道这件事对吴凯造成过怎样的伤害,一个满心欢喜等待着要做爸爸的老兵,却在幸福溢满的那一刻突然遭遇这样的噩运,再坚强的人也会心碎,但这些和留在可可西里又有什么关系?
吴凯知道我心头的疑问,他伸出手背抹了下眼角的泪,男人的眼泪,说:“我最早来的可可西里,那个时候只有木萨、周青和我三个人,我们追一伙盗猎的,追到月亮湖,在湖边上看到许多母藏羚羊的尸体,肚子全都被割开了,肚子里的小羊被取出来,那些无耻的人竟然连小羊的皮子也剥,血淋淋的,满地的尸体,我每次看到那样的场景,就想起……想起我老婆……我孩子……”
我现在才明白,吴凯已经把那些可爱的高原精灵藏羚羊当成了自己的亲人,盗猎者猎杀藏羚羊,就等于是在猎杀他的亲人,难怪他死也不肯离开可可西里。
很早以前,可可西里曾被喻为“野生动物的天堂”,而近年来,却成了“野生动物的地狱”,“盗猎者的天堂”,眼看着一只又一只野生动物被杀,一群又一群可爱无辜的藏羚羊被剥去皮子,暴尸荒野,谁的心里会不痛?不痛的只会是盗猎者!我没有再劝吴凯,也没有资格再去劝他。
木萨和杨钦修车回来,听杨钦说,差点和修车的打了起来,修车的老板赚黑心钱,用的是最差劲的材料,滥竽充数,等到结账的时候,钱却没少收一分,要不是因为木萨是本地人,差点就要打起来了。其实,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差异,也是我们“暴风”和别的自愿者组织间产生矛盾的原因之一,也是“暴风”近年来生存越现困窘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要改变这个现状,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几天后,许小乐和何涛把车开进腹地巡山的时候,发现了第一批集群北上的藏羚羊,全部是母羊,一个个拖着硕大的肚子,慢吞吞地走着,它们要沿青藏线北上,一路走一路壮大队伍。藏羚羊天性机警,体态轻盈,一听到异常声音便放蹄疾奔,即使是大着肚子的母羊,也能跑得飞快。它们不容许陌生人的靠近,它们刚看见何涛的车子远远跟过去,一下子就加快了速度,往前飞奔。
为了不影响母藏羚羊的北迁,何涛开车在后面跟了一小段路,没发现附近有盗猎者的车迹就回来了。听他讲了一路上的见闻,我很后悔,这次没跟他们一起去,我到现在还没有真真实实地看见过一只藏羚羊,虽然有几次远观,但只能看见几个黑点,那些藏羚羊根本就不容许有人类向它们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