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黄豆冲着两具尸体吠叫了起来,许小乐跟过去看了看,大声喊:“快过来看,这个人死得很奇怪,身上虽然很多血,但却没有弹孔!”许小乐喊着,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尸体的鼻子下面探了一会儿,惊喜地大喊起来:“还有个活的!”
我们都急忙围过去,把那个人扶了起来,那个人的脸和身上都沾满了血,不是他的血,而是他同伴的血。这个人是被许小乐从两具堆压的尸体下面翻上来的,身上没有伤,可能会停止跳动,我和许小乐把人往车上抬,何涛有点不满地喊:“他也是盗猎的,别弄脏了车!”
黄豆跟着跳上车,我们掉转车头,开回山坡处的藏羚羊抛尸区,在附近远远地停下,等周青他们回来。这个时候,那个人还没有清醒,除了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外,显示不出任何明显的生命迹象。
“怎么办?再不及时救治,这个人就会死掉。”杨钦说,一边望着窗外。
好在没过半个小时,周青他们的车子就回来了,他们一直往南去,也没发现开始那辆敞篷吉普。
我说:“我们发现了几具尸体,是被枪弹打死的,还有个活的,就带了回来,不过只剩下一口气了,救不救得活都很难说,得赶紧回驻地,不然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回去!”周青二话没说,就跳上车直接开回驻地。
回去的路上,雪一直下,风很大,车子开得十分艰难,寒冷的空气似乎把车子的发动机也给冻住了,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到驻地的时候才发现,油箱里的油已经耗得精光。
下雪的天气,天色黑得更快,木萨正在厨房里做饭,阿依古丽给他帮忙,听说我们救了个人回来,木萨一边叫阿依古丽煮姜汤,一边跑出来帮忙。吴凯卸下枪,去厨房里接手做饭。不知道周青是从哪里学来的手艺,竟然还会几手扎针,银针慢慢地扎入那人僵硬的肌肉里,轻轻地转动了几下,我帮手掐人中,在头部穴位上做指压,阿依古丽端来了热气腾腾的姜汤,我们给那个人灌下去。
那个人的喉咙都已经冻得僵硬,开始的时候,姜汤刚一灌进去,就从嘴里涌了出来,过了两分钟汤水才慢慢地渗下去。两碗姜汤灌下去,那个人的喉咙里终于咕噜地响了一声,卡在咽喉里的一团气喘了出来,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人总算没死,大家心里都稍微宽了点心,但心头仍然笼罩着一层阴云。这个人是个盗猎的,而我们这些反盗猎的自愿者却救回了一个双手沾满藏羚羊鲜血的刽子手。
“我只是个剥皮的,别杀我!”那人睁开眼后说了第一句话,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流露着无比的恐惧。
周青放下手里的姜汤碗,问:“不用慌,这里很安全,慢慢说,谁要杀你?”
那个人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环顾了四周一遍,发现我们除了脸色难看之外,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于是鼻子里抽搐了两下,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抱着头,低声诉说着他进入可可西里以后所经历的灾难,仿佛是要获取我们的同情,又像是在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
“我叫孔仕林,青海人,今年春天和同族的几个人进了可可西里,因为实在穷,没有钱也没老婆,大家都听说可可西里的羊子剥下来的皮能卖大钱,就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换了辆破车和几条枪就进了山。我们吃的东西不多,也没钱买那么多汽油,进山没多久油就没了,车也坏了,一只羊子也没见到……我们没有吃的,又饿又冷,有两个人在半路上就病死掉了,我们想打羊子,没有时间埋也没有力气埋,扔下他们就继续往前走……山里很大,我们转迷了路,没有吃的,饿得吐酸水,后来遇到一头野驴,我们打了野驴,才熬过了几天,天气冷,我们整天冻得没法走路,只能蹲在一个点上等羊子,半夜里好不容易看到几只羊子,没抢上,被别人打了……”
孔仕林说着,带着哭腔叹了口气,揉着发红的眼眶,心酸地说:“我们没吃没穿,很多人都生了病,有人吐血,我们没办法管,也管不了,为了追羊子,只能把他扔下,我们都是卖光了家产进的山,打不到羊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们一路追羊子,没有车,走得两只脚肿得像萝卜,腿也肿了……后来终于追上了一群羊子,我们开了枪,打了羊子,剥了皮,大概有三、四十张……我们继续找羊子,后来又打了几批,攒了两百多张皮,但是没有车,我们出不去,换不了钱。”
我们静静地听着,我想象着这些为了“赚钱”而倾家荡产进入可可西里的盗猎者,就像当年木萨为了赚钱,跟随一批狂热的淘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一样,伴随而来的却是随时都会死亡的巨大风险。
在可可西里这个广漠的无人区里,人烟稀少,死一个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荒原上死一只老鼠或是死一只鸟一样,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管,可能等到骨头都被风吹得干白,他的家人还在幻想着他正在可可西里剥着羊子皮,换着大把的钞票,这真是可悲!
孔仕林说着话,眼睛怔怔地盯着脚边的地面,发了好一会儿呆,抽泣了两声,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他结巴着说:“今天早上,我们终于遇到了一群人,他们也是来打羊子的,车上捆着一堆羊子皮,我们想过去搭车,那些人同意了,又说,看我们这么辛苦,干脆把羊子皮便宜点就卖给他们算了。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着到了拉萨还得去找买家,现在买卖皮子都是犯法的,黑市上的买家都不敢直接露面,我们没有车,又不好运出去,最后就决定卖给那些人,那些人把羊子皮搬上了他们的车,却没有给我们钱……”孔仕林说到这里,忽然放声痛哭起来,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流,他大声地哭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种绝望和伤心再一次震撼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木萨被这种情景触动了,他坐到门边一角,皱着眉,像是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的那段非人的地狱生活,想着想着,泪光从他的眼眶中浸出来,他双手抱着头,呆了一会儿,走了出去,站在风雪地里帮我们擦车,风夹着雪片无情地吹打着他的头、他的脸。
孔仕林哭了很久,喉咙有些嘶哑,他哆嗦着肩膀,肩胛骨在寒冷的空气中抖动,语无伦次地说:“他们没给钱……我们把枪抛到车上,正准备翻上车,他们……竟然抽出两条枪,冲我们开枪……我们转身跑,飞快地跑,跑得喘不出声……他们也不打死我们,就是往我们脚后边打,看我们没命地逃,他们就在车上大声地笑……枪就响了……真的开了枪,我的兄弟被打死了……血流到我脸上……我晕了……又冷又累,喘不出声……我……”
孔仕林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绝望的痛哭,不知道当他用刀子剥下藏羚羊皮的时候,看着藏羚羊绝望的眼神时,有没有痛哭?又会不会痛哭?如果只听孔仕林说的这些话,我们应该可怜他、同情他,但是一想到那血淋淋的抛尸区,想到无辜的藏羚羊在枪声中被打得血花飞溅、惨叫连天,我们的心肠又再一次硬了起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这世界上,人们应该同情的只是弱者,而不是以弱者为借口去残忍屠杀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类人的穷困和绝望而放弃自己的信仰和坚持。人,可以贫穷,可以没有理想,也可以很平庸,甚至默默无声地过一辈子——但必须要有良知!对于那些抛弃良知的人,终有一天会受到惩罚,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同情他呢?在他的眼里,藏羚羊只是可以换取金钱的一种动物,当他将来过上好日子、开心享乐的时候,藏羚羊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整天生活在盗猎者的枪口下,胆颤心惊,闻风则逃,被枪杀、剥皮,甚至还被割下头颅。藏羚羊的哀鸣已经不能打动这些人的心,为了钱,良知都可以抛弃,还要心干什么?没有心的人当然也就不会动心,枪杀、剥皮、交易,然后踩着一具具肉红的尸体,用血淋淋的双手捏着钞票,换取享受。
我们嫌恶地扭过了头,如果不是孔仕林的同伴都被同行打死,如果他不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哭泣。看着他的泪水不停地流下脸庞,我的心反而被刺激得更加坚硬,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的可怜而哭泣,永远也不会去想想别人的可怜。
大家都沉默了许久,周青问:“还记得那些人吗?长什么样子?”
“记不清了……”孔仕林捂着脸,神情痛苦又有些哀伤地说,“他们都拿着枪,好几辆车,大车、小车,有枪,很多枪,还有车……说不出来什么样,有几个不像本地人,还戴着墨镜,看不见脸……”孔仕林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个劲地重复着,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我们,一个一个地看,看着看着,突然双膝一软,“扑嗵”一声就跪了下去。
“起来,你这是干嘛?”周青问。
孔仕林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艰难和贫困,求我们放了他,不要把他送到管理局里去,不要把他交给警察。
看着这个四十多岁还没有娶上老婆的男人,一向果断坚决的周青犹豫了,大家都不想再听孔仕林没完没了地哭诉,走出了屋子,只剩下马帅和我留了下来,我想知道周青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