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的江南,桃花遍地,杨柳吐新。
菰城,一座太湖延岸的江南小城,据说为楚国春申君黄歇始筑,至今两千余年,可谓历史悠久。随着时光流转,沧海桑田,如今的菰城虽然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但在城市的某些角落里依旧保留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恬静。或是一条小巷,或是延河的古街,闹中取静,是人们暂避喧嚣的好去处。
“相忘居”位于一条古街上,是家古朴的小茶馆。里面总共七八张四方桌,配以仿古的明式榉木圈椅,地方虽小布置却不失雅致。坐在这样的地方,端上一只青花瓷茶碗,嗅一嗅茶碗中袅袅而来的茶香,倒真能让人有几分“相忘于江湖”的洒脱与超然。
此刻是下午四点半,茶馆的营业高峰期已过,只有临窗那张桌子前坐了个年轻人。右手食指轻轻抚摸着半空的茶碗,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老街上稀疏的人群,时而嘴角含笑,时而又眉头微锁,陷落在悲喜交加之间。显然没有与这超然物外的环境容为一体。
这年轻人叫步云天,二十五岁,相貌普通,却生就一幅好体格。一米九五的身高,魁梧匀称,并不让人感觉粗蛮。在土生土长的菰城人当中他算是个异类,毕竟这里是秀丽的江南,即便年轻一代中有人身高与他相当,但是体格就不行了,大多窄肩细腰,俊秀有余,却太显纤弱,少了些男子气概。
“步云天!”就在步云天两眼无神发呆时,一个左脚有些跛的小男孩从茶馆后门进来,一瘸一拐来到他旁边,扭着屁股坐到椅子上,胆怯般微微瞟了步云天一眼,然后低下头用还很稚嫩的声音轻声说道:“刚才电视里放《不死者》,那些狼人、吸血鬼很厉害,你说他们都是真的吗?他们活几百年几千年都不死,我们中国有吗?”
步云天闻言眉头不自觉地一跳,瞬间从呆滞中醒转过来,将脸转向那少年,直勾勾盯着对方有些落寞的脸。似乎小男孩幼稚荒诞的问题将他吓着了。
这个少年名叫楚九,可能因为身有残疾的关系,从小被遗弃,一直四处流浪以乞讨为生,两个月前才被秦大叔从四川捡回来。
盯着楚九看了一会,步云天轻轻一叹,小孩毕竟是小孩,好奇心特别重。而且这种可怜的流浪儿平时吃顿饱饭都难,更不必说接受什么现代教育,问出一些荒诞的问题倒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摇头浅笑道:“虽然很多人都说那些是假的,但我持怀疑态度,如果因为自己没见过就说那些东西不存在,太武断了,至于你说我们中国,呵呵,我想……应该有吧,而且肯定比西方的狼人和吸血鬼更厉害。有些东西只怕已经活了几万,几十万年也说不定。”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将目光转向窗外晴朗的天空,语气有如感叹。
“恩!”楚九认真点头。他今年才九岁,虽然这个年龄是他自己猜测出的,不过从身高等方面来看,楚九的年龄的确很小。不过,别看他年龄小,却因为流浪多年的关系,导致他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沟通,总是跟别人保持一定距离,唯独不同的是对待步云天。虽然自从被收养以来跟步云天也极少有话说,而且一直直呼其名,不曾说过半个敬语,但骨子里却对步云天极度依恋和信任,或许是步云天身材高大,而且平时不苟言笑,能给他一种安全感吧,谁知道呢,反正不管是步云天说的是什么,楚九便认为是正确的,从不去怀疑。
“呵呵。”步云天轻声笑笑,伸手摸了摸楚九的小脑袋。“你这几天少看些电视,多陪二叔多说说话,别总沉着脸,一声不吭,如果二叔不点头,你就得再当回叫花子了。”
时代不同了,收养一个小孩并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茶馆规模不大,可是生意却极好,所以步云天不缺钱,相忘居后院中住着的三位长辈因为各自有各自的求生之道,也不缺钱,可是有些事并不是光有钱就能解决的。
“我……不想跟别人说话,更不想叫那个姓蓝的爸。”楚九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很清楚后院中住着的三位长辈虽然姓氏各异,但都是好人。祖爷是步云天父亲的叔叔,也是这间茶馆的第一任老板,平时总挂着微笑,喜欢开点小玩笑,为人和善,是他一手将步云天养大。而秦大叔是个铁匠,除了手艺精湛,据说还有一身内外兼修的功夫,也正是这位五十来岁胡子拉碴的长辈在街头把他捡了回来。至于步云天口中的二叔,他有个很奇怪的姓——蓝。这位蓝二叔相对另外两位长辈就比较另类了,说他是个土中医也可以,说他是个神棍也行,反正这人口若悬河,对天文地理都有涉猎,无论什么话提都能侃侃而谈。虽然自从来到相忘居之后蓝二叔似乎特别喜欢楚九,不仅新衣服新裤子打包着买,零食玩具更是换着花样的来。可楚九就是不喜欢这人,他曾经跟步云天说过,在他眼里,话越多的人越不可靠,因为骗子总是话最多,说的最漂亮的人。虽然知道是自己人,而且对方几乎每天都要拿些新鲜玩意在他面前劝道:“叫声爸爸这个玩意就是你的了。”可是楚九这小子就是死活不肯对他说一句话,微笑一下都欠奉,尤其听着对方一口一个儿子叫得无比亲热,楚九更懊恼了。用楚九这几天在电视里学会的新词来说,如果他喊蓝二叔一声爸爸,那根本就是认贼作父!
对此步云天一筹莫展,只能感慨楚九在流浪的生涯中一定遇到过非常惊险悲惨的遭遇,否则也不至于在小小年纪就如此的偏激。他忍不住再次伸手去抚摸楚九的脑袋,心疼地叹道:“你呀……”
“云天!”
正在此时身后门口处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异常甜美,悦耳得仿佛令本已明媚的春光再添几分绚丽。寻常人若是听到这声音马上会断定这天籁般的声音必然出自一位美得能令人窒息的女子。本能也好,欲望也罢,必定会立刻转身,去看看那女孩是否与自己的判断相吻合。可步云天不仅没有因为这动听的声音而如沐春风,反而险些将另一只手中的茶碗打翻,眉宇微皱,闪现刹那的不耐与烦躁。
“呼……”步云天没有马上转身,而是先吐了口浊气,仿佛稳定了心神之后才站起来。回头看着快步走过来的女孩,此时对方白皙微红的脸上正挂着灿烂的笑,双眼闪烁着甜蜜的柔光。步云天再次暗吐一口气,心说这臭丫头是越来越漂亮了,再这么下去那还得了啊!表面上却微笑道:“今天好像不是周末吧,你怎么从上海回来了?”
女孩子三两步到了跟前,轻轻一跃扑到步云天的怀里,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脖子。“祖爷昨天打电话说你想我,所以今天我就回来了,呵呵,我也好想你。”
听着略带撒娇的天籁之声,感受满怀的温暖,鼻间是清雅的发香,步云天却是满脸苦笑。
女孩姓杜,父亲出生于书香门第,母亲家则世代从商,无论在文坛还是商界,如今的杜家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或许是女孩的父母希望她如竹一般高雅、纯洁却又不失虚心有节,所以取名筱安。杜筱安第一次遇到步云天是在初中入学报名那天,可能是上天注定吧,那时杜筱安虽然还很小,可是她第一眼见到当时已经读高二的步云天就喜欢上了这个个子高高,比较沉默的接待员。此后自然有事没事就跟在步云天的身边,象个小天使般围着他转。如今筱安已经上了大学,步云天更是步入社会继承了叔爷爷的店铺,杜筱安对步云天的依恋却从未减弱一分,反倒越来越深。
“祖爷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居然开这种玩笑,这不是给我添乱嘛!”步云天缓缓将杜筱安推开,望着面前美得惹人怜爱的脸庞,由衷暗赞了一句之后在杜筱安精致的小鼻上轻轻捏了一下,“既然来了,那就坐吧,我正好遇到一点小麻烦,如果你父母肯帮忙那就太好了。”
听到步云天有事,杜筱安马上说道:“你说吧,我爸妈一定会帮你。”
还什么都没说,对方就给了如此斩钉截铁的答复,步云天忍不住伸出捏住了筱安耳畔的一缕秀发,将之别到其耳后。这才指着仍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的楚九,说:“他叫楚九,是大叔带回来的孤儿,打算办个领养手续,挂在二叔的户口本上,当他儿子。”
“没问题,我爸跟民政局的领导很熟,打个招呼就行了。呵呵,想不到你多了个弟弟,以后……”
不待杜筱安把话说完,一直垂头不语的楚九猛然仰起脸,用前所未有过的大嗓门喊道:“不,我不要那个姓蓝的骗子当我爸爸,我只愿意给步云天当儿子!”说罢丢下怔在原地的二人,跛着脚冲向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