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昨晚上那场雨,可真够吓人的。”黄家婶子边捶洗着衣物边惊魂未定的道。
“可不是,咱们怀州的秋天可好多年没打过恁响的雷了。雨珠子砸得狠了,响动跟落雹子似的,好在今早儿停了雨。我男人上工回来可得要他把屋顶好生修修。”李木匠家的也翻着白眼直抱怨,昨儿屋顶漏水打湿了仅有的一床厚棉褥子。她家男人一早却还先奔城里去找活计,也不趁雨停赶紧把自个儿家里整掇好了。
“也就是我们瞎嚷嚷着大惊小怪,梦罗城里的老爷们可睡得安稳着呢!”张狗儿家的阴阳怪气道。
“那可说不准,指不定昨儿个风浪太大,那些个款爷儿全扑通进梦罗江里喝了龙王爷的洗澡水呢!”不知是哪家的俏媳妇泼辣的插嘴道。
“咯咯咯咯咯……”
大伙哄的一声齐笑起来,一时间这群莺莺燕燕便七嘴八舌的谈开了。
……
她们都是邻近两个村的,离梦罗城不过几里路,大多家里的男人都是手艺人,靠在梦罗城里找活计糊口。这条清水河也是梦罗江的小分支,村里头的人用水基本都靠这条河,这个河段却是那些女人们惯常浣洗衣物的地方。
……
“要我说啊,昨儿这雨确实透着股邪气劲儿,那电光……”刘家的媳妇翠花正说得唾沫横飞,对这种被大小媳妇邻里姑嫂瞩目的情况颇为享受。忽的眼角瞥到一个灰色的身影靠近河来,那话头便猛的顿住。随即急忙给旁边听得入神的人直打眼色,好似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渐渐走近的是一个过于年轻的少妇,虽然简单的梳了个妇人髻,但仍感觉得到有别于那些三姑六婆世故的青涩。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衣裳,和周遭村妇们爱穿的碎花艳色衣裙相比显然不怎么讨喜,更何况上头还打着不少补丁,尽管主人有费心把它保持得整洁干净。看不太清她的脸,一路上她始终拿着木盆低头走得小心怯懦。
河边陡然安静起来,有些人看到大家都不说话就也跟着噤声。这个仿佛约好了似的巨大反差,喧闹到瞬间僵持静默,便让少妇的到来变得更加尴尬。不少人隐秘的偷瞥过去,一眼就收回,专心致志的清洗衣物。有的却大胆些,光明正大的端详着,仿佛什么稀罕物。
在这种种好奇的、冷漠的、恶意的、无关紧要的、揣摩看好戏的、鄙夷排斥的……目光中,少妇的头压得越来越低,下巴都快贴到胸口,逆来顺受的不敢和任何一道目光对视。
黄婶子犹豫着正准备和那少妇打招呼,却被李家的扯了扯袖子。
短暂的沉默后,大家便真真是卖劲儿的洗起衣服来,偶有人说几句话,大家却仿佛失了谈性。一时间只闻见湿沉的木槌敲打声,洗衣的速度倒比之前快了不少。
那少妇本就蹲坐在离大伙较远的地方浣衣,不过一刻钟,先前到的都已洗好早早搭伴收拾东西走了,这个河段子便真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
……
黄婶子回头看了看那个越变越小的灰影道:“其实她人挺好的,上个月我家大牛那皮小子跑到后山去偷果子吃,不留神就摔了腿。还是她见着给背了二里路送回来的,我都还没来得及道声谢。”
翠花撇嘴道:“心好抵个什么用,老神仙都说了……”四顾望了望放低了声“那女人带着瘟呢。要不才嫁过去三天就克死了自家男人?”
“可不是,要我说啊,婶子你就该管管你家大牛。要是不去那女人的地儿,指不定都不会伤着腿呢!”张狗儿家的也插嘴道。
“就是!寻常人可不敢住在那地方,更何况她又是个……哑的。”
回程的路上小媳妇们似乎又找到了新的话题,叽叽喳喳的说笑起来——以一个哑巴寡妇作为谈资。
……
云容洗的很仔细,她只有两身衣裳,余下的是村尾赵大娘和赵小弟的。赵大娘也是个寡妇,独自把儿子赵胜拉扯大,好不容易熬到儿子成人了,自个却又瘫了腿。邻舍都叹这母子命苦,赵大娘却是整天慈眉暖目,笑呵呵的,丝毫不觉愁苦。四年前云容初初搬到村后山住时受了他们母子不少帮衬,他们母子也算村里头仅有的两个对她友善的人。她不会说话,就偶尔在赵胜出门忙活计时帮着赵大娘做些琐事,这是她能想到能做到的仅有的报答方式了。
“你这丫头,也不嫌累。这些个粗活计我叫胜子回来做就是了,偏的你抢着做。”赵大娘看着云容轻喘的抱着大盆衣裳回来,板着脸道。可她那凶相怎么也做不像,语气里有听得出的心疼。
云容赧然的笑了笑,这个时候头不再是垂得低低的,笑容里带着隐约的羞涩和小小的欢快。她本就极年轻,这时更和那些闺中少女没有两样,手中却依旧忙活不停。
“留下来吃午饭啊,再两刻钟那混小子就回来了!”赵大娘对着那个瘦弱的身影喊道。
少妇转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接着对赵大娘挥了挥手臂,大约是婉言拒绝和道别。
“最少喝杯水……啊”赵大娘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渐行渐远的那人还能不能听得见。人家对她好一分,她便掏心掏肺的报十分,那丫头人品相貌都极好,就是……命不好。
……
云容抱着半空的木盆往回走,她住在离村二里路的石磨山山脚,只是座不甚巍峨的小山,因远远望去像是一座放大的石磨盘,因而得名。村里人寻日里却只唤作后山。
石磨山的树木长得极茂盛,只要肯上山,还能找到不少值钱的药草。但周遭的村民却极少有靠近石磨山的,就是砍柴也宁愿多走几里路去清水河对岸的小庆山。只因开国之初在石磨山发生了一场大战,死了不少敌我两国的兵士。后来大梁为了取胜放了场大火烧山,石磨山上所被之物全部焚烧殆尽,通山变作修罗坟场,之后十年山上寸草不生。后来有个自蜀地来的游方道士,堪舆盘算后说是战死的士兵得不到收敛冤魂不散,石磨山遭了刀兵之煞。道士独自在山上开坛做法三日三夜后离去,告诫村人不得随意上山触碰山上草木惊动神鬼。
头几年大伙也听劝不去山里,后来见草木茂盛果树殷实,渐渐有胆大的寻上山去。后来也不知怎的,回来后个个全身瘫软不得动弹,有馋嘴吃了果子的,更是兼着上吐下泻,约莫十几日才将将好转。村人便对石磨山敬畏起来,而后几年,关于石磨山的禁忌诡异更是越传越凶,及至今日再没有胆敢轻易上山的了。
住在石磨山脚,也是村人对云容敬而远之的原因之一。
昨夜雨下得凶,今天的阳光却极好。云容走在往后山的小径上,心情有些愉悦。这个季节的树叶儿有些发黄,却因沾着雨珠显得鲜活了不少,空气中有种雨后的芬芳,也不是前几日的萧瑟干冷,而是带着些湿润的温柔。她是个极易满足的女子,光是这雨后的一小片阳光就足够化解生活中的种种苦楚。
“簌簌”、“簌簌”……
似乎有什么细小的声音在矮树丛后响起,云容疑惑的侧耳倾听,大约是什么扒拉食物准备过冬的小兽。正想不惊动它们悄悄离开,那簌簌的声响却越来越大,猛的从树丛后窜出个灰黄的影子,朝云容的正脸直直扑去。
啊!
云容受到惊吓下意识的一躲,脚下却踩着湿滑的淤泥一个趔趄朝树丛栽去。嗞……左手衣袖被树枝勾开了长长一道口子,虽说有矮树缓冲着没摔得太狠,浑身也被擦伤不少。
还没来得及察觉身上的伤痛,云容又被另一个物什惊吓到。
一个小小的包袱,那包袱的料子是千金难求的雪貂皮,看得出原是一件华贵的袍子。
这却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包袱里头的东西,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