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归航
1939年底,正在歌舞升平准备过新年的沈家传出了噩耗。
在沈耀城老爷的灵堂前,沈老太太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的年龄也大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早就交给了儿媳们,现在她愁的不是这个家该怎么撑下去,而是儿子儿媳们在闹分家。
长子祖铵和其夫人、两房小妾身披孝服跪在灵堂中,一儿一女及儿媳女婿孙子孙女跪在灵堂外,在次子祖钫的原配夫人张玉琴眼中,他们不过是抹抹眼泪,假装悲痛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家的空气就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大概是得知沈老爷病重的时候吧!张玉琴冷冷地一笑,或许他们夫妻真应该庆幸前面有个不成器的大哥,娶了三个没主见的妻妾,所以现在沈家的当家人不是长子,而是次子。
那么,掌管家中大大小小事物的,也不是长儿媳,而是次子儿媳;就连在灵堂中给老爷行礼,也是当家的次子祖钫一家走在前面。
祖铵一家哭丧之后,自然轮到三子祖钒一家。张玉琴只觉得,自己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三弟祖钒娶了两房妻妾,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不用说,沈家的血脉,到三弟这里是传不走了,至于家业,自然还得靠他的其他三哥兄弟啊。
不,应该是其他两个兄弟,因为四弟祖锡已经去世多年,她已经几乎快要忘了那一家人了。
祖锡的原配夫人凌瀚缘披着孝服走进了灵堂,她的步子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沉重得多。早先她的儿子远渡重洋留学大不列颠,年初来了封信,说将要回来过年。可是到了年底,噩耗来了,小少爷千桦乘坐的海轮因为战争而沉没了,盼归航的喜庆顿时没有了,沈老爷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后竟撒手西去。
张玉琴知道,大概正是因为四弟祖锡的早逝,因此沈老爷才异常地疼爱这个孙子,无论是和谁聊起千桦,老爷的脸上都会扬起得意的笑容,他的早逝,成为了给老爷的致命一击。
至于祖锡的小妾潘贞,不过是一个出身低微的丫头,不过是因为有几分姿色便爬上了高枝,这已经快要成为沈家的笑话了,张玉琴自然不会去过多注意她。
“千杨,你这是做什么?”
张玉琴朗声对灵堂外说道。
十五岁的沈千杨双膝还没有落地,又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茫然地想要抬头看她,却又不敢正面接触她的眼光。
“是……二婶……”
“千杨,你不过是四弟妹收的养女,和沈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就不要在这儿呆着了,去找你的小丫头们一遍玩儿去吧!”
沈千杨的脸上明显是写满了委屈,抬头看看养母凌瀚缘,只见她正悄悄地对自己点点头,她不禁低下头抹了一把泪水,回头跑开了。
凌瀚缘强忍着把泪水吞了下去,默默地磕着头,心里念叨的却是已经逝去的儿子千桦,三年多了,她已经三年多没有见到儿子了,天天盼望着儿子回来,可是等回来的却是噩耗!
如果千桦回来了,那么一切将变得不一样。可是,他已经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了,现在的她要守着两个灵堂,一个是儿子的,一个是公公的,双重的打击,几乎让她直不起腰来了。
夜晚的灵堂是需要人守灵的,孙辈轮流守夜。头七之夜,沈千棣收拾好爷爷的灵堂,回头看堂弟沈千柏正在发呆。
“怎么了?”他在堂弟的旁边坐了下来。
“我想我哥了。”千柏十七岁,正应该是爱幻想的年龄,但是由于千桦的早逝,现在他不得不扛起锡家的担子来。
“嗯,我也想他了,我们去他的灵堂看看吧。”沈千棣站了起来,说道,“他的旧友来悼念他的也不少,尽管只是个牌位,但也总要整洁吧。”
沈千柏苦笑了一下,站了起来。兄弟俩来到沈千桦的灵堂里,上了三柱香。“千桦哥,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保佑你的弟弟千柏,还有你的母亲、姨娘和妹妹。”
沈千棣深深地磕了三个头,一旁的沈千柏上香之后,呆呆地注视着哥哥的牌位,好久。
突然,院子外爆出了一个丫头的惨叫声,兄弟俩快步追了过去,哪有异状?这丫头已经吓得晕过去了,问不出个所以然,旁边扶着她的婆婆说,她看见了少爷。
但她没说清楚自己看见了哪个少爷,等她醒来却已经疯掉,再也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沈千棣只得命令当天守夜的人,谁也不准说出去,但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说沈家的灵堂闹鬼了。
遭此变故的沈家,家族会议是免不了的,在掌管着锦都所有码头海港的沈家,家里几乎人人都想分得最大的那一碗羹。
张玉琴自然是不允许,她笑着在客堂的正中,挨着老夫人坐了下来,而她的丈夫,是永远在大烟馆里面泡着,分家什么的,他无暇顾及。
“哥哥弟弟们,对于婆婆的安排,还算满意吗?”
对于老太太的安排,无论是谁,也不敢摇头,只得点头。
尽管所有人都清楚,这个家,是分成了三份,而不是四份。
“二……二嫂,弟妹想请教……”
凌瀚缘终于还是开口了,“祖锡虽然过世已久,但是,他的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千桦与千柏,为何这名单上偏偏少了……”
“千桦,他就是导致爷爷去世的罪魁祸首,他还配做老爷的孙子吗?”张玉琴的声音提高了许多,“这种时候,哪怕是还魂,也应该来看看爷爷的不是吗?没错,作为孙子,哪怕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听到消息之后都得回来尽孝,可是他呢?他在哪儿?”
众人议论起来,凌瀚缘一时语塞,词穷了,而此时,身旁的潘贞却在叫她回头。
是千柏和千杨立在她们的身后,两人的脸上都留着泪痕。
“二婶,请您不要说了,哥哥他回来了,但是,他……他……”
“千柏,不要急,慢慢说!”
凌瀚缘说道,她心里顿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只等庶子的回答。
“他回来了,昨天,守夜的丫头……”
话音未落,潘贞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儿子的脸上。“长辈们说话,你一个晚辈在这里凑什么热闹!不准胡说!”
沈千柏不敢回答,只一只手捂着脸流泪。
“千柏少爷说的这件事,我似乎……”一旁的管家开口了,“似乎有所耳闻呢……”
管家的声音很小,但是张玉琴还是听见了,回头就是一声呵斥:“小孩子的胡话你都相信么!亏你还是读书人呢!”
“不知道刚才谁在说一脚踏进棺材了也得还魂来尽孝呢!”凌瀚缘冷笑着说道,“我还真希望千桦回来,那至少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不至于做孤魂野鬼飘扬在外面。”
天已经黑了,看来锦都这一年的新年将在绵绵细雨中度过了。沈千柏依旧跪在地上,雨水沿着他的脸颊留下来,潘贞很担心,但是终归不敢迈出一步,作为沈祖锡的小妾,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起来!”撑伞的是沈千棣,走到弟弟的面前,弓下腰将他拉起来,“对不起,扰了各位长辈的会议,千棣替弟弟向大家道歉!”
张玉琴见状,上前了一步,对儿子呵斥道:“千棣!回去!关你什么事!”
沈千棣没有去理会母亲的呵斥,扶起堂弟,用伞替他挡住雨水。“如果千桦哥他在天有灵,他不会希望看见你跪在雨中,他会像我现在这样,把你拉起来,用伞给你挡住雨,还有一切灾难。”
沈千棣此话并非信口胡言,因为有人来了,带着沈千桦的信物回来了。
爱新觉罗家的毓芳小姐,穿着黑色的洋装,捧着一个黑匣子走进了灵堂。清朝覆灭之后,这锦都的爱新觉罗家似乎与皇室斩断了所有的联系,安心从商,并与沈家结为世家。三年前,经长女婿的引荐,毓芳小姐和沈家的千桦少爷远渡重洋去了英国留学。
“我比千桦晚了一周从英国出发,没想到……”毓芳轻轻将手中的黑匣子放下,打开,里面装着一个像框,是她和沈千桦在英国的合影。她在沈千桦的灵前点燃了三柱香,三拜。
“千桦,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毓芳的姐姐玉莨和丈夫保罗站在灵堂的外面,远远注视着沈千桦的牌位。
认识沈千桦,是在我新婚的宴会上。妻子执意要让唯一的妹妹毓芳来做伴娘,说若是在大清的话,十五岁早该出嫁了,做伴娘有什么关系。我说不是妹妹的关系,而是我们恐怕很难找和她相配的伴郎。丈母娘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去请沈家的孙少爷们。这么一说来,玉莨就想起了沈老爷经常带在身边的锡家孙少爷沈千桦,派人和沈家交涉以后,沈老爷同意了,千桦少爷也表示很感兴趣。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几日之后,裁缝去沈家给千桦少爷订制了伴郎礼服。婚礼的当天,当毓芳小妹领着身穿白色西装的千桦少爷来拜见伯父伯母时,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性格开朗、爱笑的大男孩将成为沈家未来的当家人,只觉得阴沉的沈家有他的存在,会多一抹阳光。
千桦少爷只比小妹大点月份,当时也是十五岁,在没有父亲的沈家里,他还能拥有如此灿烂的笑容,这说明沈老爷确实很喜欢他。也许正是如此,他在之后才能时常来到爱新觉罗家,明着是拜访我这个英国大哥,暗着自然是找毓芳,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我答应了送他们去英国留学。那年他们十七岁,我至今还能记起他们从船上走下去时的兴奋,那眼睛里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可当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摘自何明亮硬面抄第二本,保罗·司丹回忆录
尾七,在沈千桦灵堂守夜的依然是沈千棣和沈千柏,自从疯了个丫头之后,兄弟姐妹们再也不愿意来守夜了,多数都是他们俩和妹妹沈千杨在轮换着,不过,他们自然不会让妹妹守到太晚的。
刚过十一点,沈千杨送来了宵夜,凌瀚缘和潘贞做的。刚过了新年才一个月,天气还冷着,再加上外面又下着雨,灵堂里更是让人感觉冷。沈千杨端来热气腾腾的汤圆,引得两个哥哥直流口水。
可是没等这汤圆吃进嘴里,门外有人打坏了东西,瓷器的破碎声和雨声交织在了一起。
随之而来的是连滚带爬跑进来的家仆们,个个被吓得脸色惨白,全都说不出话来。兄妹三人立即放下了手中碗筷,冒雨来到了门口。
沈千棣显然是惊呆了,张开双臂挡住了弟弟妹妹的去路。
“千杨,千柏,去请四婶,马上!”
“可是……”沈千柏还想向前走,但是却被拦得死死的。
“快去!”
兄妹俩谁也不愿意走,半晌,雨更大了,已经有人叫来了潘贞,撑着一把伞,给儿子和养女挡住了雨,但当她抬头向大家的视线看过去时,不由得一声惊呼。
沈千棣已经走到了对面那个白色身影的面前,没有恐惧,只有诧异和……
惊喜!
白色油纸伞散发出淡淡的油香,白色洋装,白色手套,白色靴子,以及——白色的头发和惨白的脸,还有那最令人感到恐怖的,银灰色的瞳孔!
“欢迎你回家,千桦哥!”
他开口说道。
面前的沈千桦不是幻影,一双有神的眼睛正注视着堂弟的脸,轻轻帮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将手中的伞递给了他,为他遮挡了雨。
他分明是看见了沈千桦笑了,未等他反应过来,沈千桦已经迈步冒着雨向门口走去,来到刚刚出门的凌瀚缘面前,深深一鞠躬:
“娘,千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