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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在做,天在看

日子就是这么没皮没脸地不断重复着,你爱过不过。

立秋每日也同样在重复着自己作为一个家庭主妇的所有应尽的职责。还辛辛苦苦经营者面积不大的小卖店,这不是所有家庭妇女都能改的来的买卖,需要耐心和充足的信心。

两个月时间,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眼看着草尖在潮湿的土地里钻出了脑袋。屯子里的空气中清晨漂浮着一股生机勃勃的青草香,到了晚上这股气味就会变成燃烧殆尽的芬芳。这个季节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一切都开始在这里悄悄孕育,或明或暗。生命力只是我们能看到的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有时候在烟花烂漫之后,田野中的春天里还夹带着春天刺骨的寒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退去。

老袁家的山上似乎充满了什么吸引人的魔力,一直让韩连人不间断地去山上劳作。她本身就是泥瓦匠出身,盖房子对他来手不是一件什么难事儿,只不过这么大的工程都要靠他一个人来完成,真让人不敢相信。力求每天早上送走了骑自行车上学的韩辛,就能看见韩连人慢悠悠地起来吃完饭,拿上什么东西就往山上走去。每次立秋问韩连人山上现在怎么个情况的时候,韩连人都会狠狠地说一句,“你别管这事儿,你就把你的小卖店看好就行了,山上这摊子归我管,知道不?”

立秋似乎有了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这个屯子里的什么事儿,你要是想知道就要去打听一个人,立秋的小老姨——这个爱传闲话,爱打听别人家家长里短、乱七八糟破事儿的半老女人。

我并不是故意要丑化这个巧言善变能说会道的女人,我只是一味地说她嘴上的功夫。其实这个人很有家族观念。比如说,屯子里面大大小小好几家小卖店,都是指着屯子里几百户村民赚钱。立秋的小卖店不大不小,也不算最好。可是小老姨每次家里面少了什么油盐酱醋、烟酒糖茶都要到力求家的小卖点来买。或许这就是那句话,“肥水不流外人田”。

干巴巴的小体格蜡黄蜡黄的一张脸,就像是自己的弟媳妇马凤萍。立秋的小老姨就这样拎着一个掉了颜色的花花绿绿的布袋子出现在立秋家的小卖店里。

“丫头啊,你发什么愣呢,赶紧给我拿东西啊。”小老姨看看坐在炕上,眼睛旁边已经开始长了皱纹,正在使劲发呆的立秋。其实立秋要比她大上两岁,可是人家的辈分在这里,这个大姨还总端着架子,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屯子里就是这样,辈分是衡量大小的唯一标准。

立秋赶紧站起来,使劲在脸上挤出看了就让人感觉特别扭的笑容,“哎呀,小老姨,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看着。”

“也不知道你在寻思什么呢,我就进来了,我说外甥女啊,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们家韩连人现在外面整鸡房子整的风生水起的,你应该高兴啊,马上就赚大钱了,是不是啊。”小老姨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傻子听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意思。

“小老姨啊,啥时候都瞒不过您,我现在就是因为这件事儿闹心呢。”立秋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老姨啊,我知道,咱们屯子里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您的眼睛,要说咱们屯子里谁消息最灵通,那肯定就是你了。”

“哎呀,我的傻外甥女,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啊,我可算什么,你说是不是。”小老姨感觉这是在给自己脑袋上戴高帽,马上就要往下摘。

“小老姨,咱们都是实在亲戚,你外甥女现在有事儿求你,你可别不答应啊。”立秋这是很明显的祈求,这种真诚的程度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行,什么事儿你就说吧。”小老姨拿着自己的布袋子,一屁股坐在了炕上,端起了作为长辈的架子。就像是寺庙里的高高在上的佛像,她的脚下无数的善男信女在虔诚的跪拜着,就像是无比的黑暗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立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不过自己家的破事儿,小老姨肯定知道。立秋突然感觉自己在小老姨的面前就是一个透明人,心里想的任何事情都被这位比自己年轻几岁的女人看得一清二楚。

“小老姨啊,你肯定知道,我们家鹏飞在山上整鸡房子这事儿。里外里折腾了好几回。现在弄得我都不知道在我们家那头怎么呆了。现在我都不敢问我们家鹏飞山上是怎么回事儿,弄到什么程度了,我要是一问,人家就急眼,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说这么大的摊子山上就他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啊,可是我们家鹏飞你也知道,着强劲儿是咱们屯子出了名的,我是没法儿了。“立秋有一肚子苦水要吐,现在就想视觉了提的黄河一样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小老姨坐在她对面,刚开始皱了皱眉头,可是听了两句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立秋啊,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让我去山上给你看看韩连人现在在山上整成什么样子了吗。你直接说不就得了吗,我能不帮你是咋的,傻孩子。得了,明天我就给你看去。”小老姨就像是得了什么圣旨一样,开心的要死。这个好事儿女人就喜欢倒腾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眼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立秋千恩万谢并且感恩戴德,把自己的小老姨差不多送出去五里地远。其实这句话是屯子里的人用来形容小老姨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立秋啊,就你们家那个小老姨,就是别人不吃饭,也能用话把别人送出去十里地远。”

第二天一早,小老姨早早地就喂完了猪。从自己的家出发,一路上匍匐前进。就像是谍战片里的特务。

早就听说了韩连人亲自在喝了酒之后骂了自己的岳母娘,之后又买了别人山上的一块地,自己一个人单枪匹马想要盖起来鸡房子。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要在山海关开始修万里长城,一路修到西伯利亚。可以说是一种经天纬地的壮举。

当小老姨出现在韩连人眼前的时候,韩连人正在汗如雨下地挥舞着自己的镐头,向身后望去,好几条深深的沟已经被刨了出来,这应该是鸡房子的地基。

“小老姨,你啥时候来的?”韩连人使劲直了直腰,舒展舒展隐隐作痛的肩膀,迎上前来,“小老姨你今天怎么这么闲着啊。”

“这叫啥话说的,我这一天不是挨家挨户,咱么这一圈亲戚家都得走个遍不是,这不是今天轮到你们家了吗?”小老姨话说的漂亮,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时间,韩连人不知道怎么把话茬接下去。小老姨在这片地上一圈一圈开始走,就像是领导来这基层视察一样。

怎么来形容这一片地方呢。其实就是老袁家山上很靠边的一片地方,这里原来是有那么几棵半死不活的果树的,现在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树根在地面上暴漏着。也就是三四百平的面积,不算大,也不算小。泛青发黄的泥土张牙舞爪地摊在外面。

“连人啊,你现在这是个什么进度啊?”小老姨看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心里有了个大概一样。

韩连人坐在旁边的树桩子上抽着烟,使劲吐了一口,“小老姨啊,这么说吧,也就是半年时间我就能把所有的东西整完了。”

“我说姑爷子啊,可是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水和电怎么解决啊,你也不能晚上点蜡烛吧?你行,可是鸡房子里的东西可受不了啊。”

“这事儿我想来着,我刚开始寻思找人家老袁家借点电,水也在他们家自己打的井里借点。可是后来人家说自己加的点都不够用,完事儿在这山坡上打的井,里面的水也不够,我就合计完事儿就在山下往上运水。”韩连人说话的时候很坚决。可是谁的活儿谁知到,这并不是一个小工程,也不是一个一般大的工程。

“这么回事儿啊,那行,我就是来看看你,那你先忙吧。”小老姨说到这里拍拍屁股打算走人。这是一个聪明人的做法,她不想把自己掺合进别人家的家庭矛盾之中,自家管自家的事儿,免得惹了一嘴毛。

不用我说,立秋在知道了这个没谱儿的事儿以后是什么样的感受。小老姨的唾沫星子差不多喷得小卖店满炕,立秋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知道韩连人现在一个人在山上自己使劲地坚持着不应该坚持下去的事儿,而且韩连人的固执脾气,不知道会坚持到什么时候。眼下这是好几万块钱的事儿,立秋不想看到两口人辛苦赚来的钱,还有韩连人在外面东拼西凑借来的钱就这么搭在这无底洞里。

人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如果韩老爷子现在还在世,那么多多少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说话韩连人能听进去一点,可是这个能镇住韩连人的伟人撒手而去了,自己的话有不顶事儿,怎么办。立秋自己泛起了难。

每个家庭主妇都会很巧妙地周旋在自己眼前的油烟和酱醋和家族关系之间,林林总总、日积月累,她们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应该干什么,在什么时候应该搬出哪个人来解决问题。

金郁香,这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至少在这个屯子里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想当年生产队还在世的时候,这个女人当上了这个屯子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唯一一位女村主任。并且在当年完成了乡里指标第一的光荣任务,不能无限地夸大,可是总感觉这个女人身上有那么一种花木兰的味道。巾帼英雄?至少在立秋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这件事儿还得从三十年前说起。当时韩老爷子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是因为饿得没有办法,偷了地里几根没有熟透的苞米,结果被变成了牛鬼蛇神游街示众。金郁香出于自己父亲和韩老爷子父亲的世交,利用自己的职位拯救了这个年轻人。

“都给我站住!”那么清脆的一嗓子,嗓音中还让人感觉出一丝浑厚有力。

那么多人,都站住了脚步,他们有的穿着中山装,有的胳膊上带着红袖标,有的手里还使劲攥着红色的小本子。

一个短发,大眼睛,微微发胖的年轻女人站在土坡上。那么多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金郁香一点也不害怕。

韩老爷子跪在这群人的前面,脑袋上带着尖尖的白色帽子,突然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光。可是老韩现在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因为无论是一句什么话,可能都会给不知道什么人带来什么位置的灾祸。

“你们都给我听着,现在咱们屯子地里的苞米还没有熟透。”金郁香双手插着腰,“有些事儿我不得不当着咱们大家伙儿的面说明白,谁看见好东西都知道那是好东西,谁都不傻是不是。可是吧,咱们这个穷死的屯子里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是不是?”

老少爷们、大哥大姐们听了这句话都笑了,笑得既心酸又不知所措。

“现在谁家里也吃不上饭,这个我知道,但是咱们要是想吃饭吧,就得想想好招儿,是不是?”金郁香居高临下,用她与生俱来的领导范儿和杀气看看了人群之中几个同样就与生俱来带着贼眉鼠眼、缩头缩脑的年轻人看了看。

刹那间,一片寂静。

“我知道,大家伙都想吃饭不是。那么长时间没吃饭,我这大肚子也瘪下去了。”郁金香拍拍自己的肚皮,啪啪地响,“地里的东西今年缺了不少,这件事儿我也知道。看来咱们今年高产的指标是没有了。可是我可知道这个东西是怎么没的,大家伙儿说是不是啊。

说了这话,起哄的人群似乎知道了是个什么意思。要说是偷地里的东西,谁家不去,白来的东西谁不要。只不过是老韩那个时候走狗屎运,让好事儿的人看见,就被揪出来了。

谁都亏心,大家作鸟兽散。

这是一个英雄的壮举,救了韩老爷子,免去了不知道多少不白之冤。自此之后,每到过年,比金郁香大上好几岁的韩老爷子必定提上两盒果匣和两瓶白酒看看金郁香。然后哥儿两个坐在炕头上一块喝两口。一直到韩老爷子去世的前一年。

金郁香一辈子光明磊落,不仅自己光明磊落,自己的两个亲兄弟也念大学出息人了,一个当上了某个市法院的院长,另外一个做大生意常年国外两头跑。所以这个老太太现在在屯子里说话是特别有分量的,再加上和韩老爷子的关系,那就不用愁了。

立秋按照韩老爷子的排场,带着两瓶白酒、两带上好的蛋糕去了金郁香老太太家。侧开门的院子,坐落在屯子的正中心,按理说与别人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感觉起来就是有那么不一样。

独门独院,院子里一个杂草都没有,整洁干净之中似乎有那么一种肃穆,就像是进了古时候的衙门,好像马上就衙役跑出来大喊“威武”。金郁香的老头儿是个一辈子老老实实、不言不语的老头,没有什么癖好,更没有什么脾气,看上去就是个本分人。如果用一部电视剧来形容,那就是《大宅门》里面的白二奶奶带着一家子人生活一样。

“刘大爷,你忙啥呢?”立秋上前搭讪。

这个高个子的老头儿回头看了看立秋,“你是来找郁香的吧?她在屋里呢,你去吧。”

老头似乎这些年都没什么人找他,只要是家里来人就会马上告诉金郁香老太太在哪。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老太太在主事。

我不想把金郁香老太太神话,可是这个老太太就像是能掐会算一样,推开屋子门出现在立秋面前。

“二秋啊,你这买卖忙,总也不上我们家来,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啊,赶紧进屋来。”声音虽然有些苍老,可是屋子里让人感觉出十分的练达。一看就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哎呀,老奶,这话说的,我不来的话,我们家鹏飞不也是过年过节都来看您吗。”立秋跟着金郁香老太太进了屋子。

这人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老太太把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要是贴上几个喜字就能当新房使。

金郁香老太太自顾自地盘腿坐在炕上,就像是冯老太太那样习惯性地拿出旱烟口袋卷了起来。

“孩子,说吧,啥事儿,只要是我老太太能帮着你的。”就像是知道立秋来的目的,又像是一语道破。

“老奶啊,当着真人不说假话。”立秋坐在椅子上显得很不自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可是这话还是不得不说,“您看我们家鹏飞在山上整这个鸡房子,来来回回折腾了那么半天,可是现在什么模样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着我们家孩子就要上高中了,您看他也不能天天这么折腾啊,是不是?”

“这事儿,我我倒是听说了个一二,因为这个好像还和你们娘家闹得很不愉快是吧?”金郁香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愿意管这个破事儿。

“老奶啊,我们家鹏飞我是说不动他,您看。”立秋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家的事儿谁也不愿意跑着瞎掺和,毕竟清官还难断家务事。

“其实什么事儿都是个因果循环,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就是现在在这个坎儿上,你们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金郁香老太太坐在炕上使劲吐了一口旱烟。立秋平时最讨厌烟气味儿,呛得直想吐,可是却没敢往外吐,只是皱了皱眉头。

“老奶啊,我们家鹏飞那脾气您知道,谁也说不了她,可能现在也就您说话他能听点。”不知道屯子里是什么辈分,总之按着辈分排,立秋要叫这个老太太为老奶。

“傻孩子啊,既然你都张嘴跟我说这件事儿了,那我就不能不管。行,你先回家吧,你那小卖店也离不开人,我先想想这件事儿该怎么办。”金郁香老太太确确实实给自己揽了一个十分棘手的活儿。

立秋刚想千恩万谢。

“我说孩子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你们家鹏飞从山上撤下来,别跟着现在的风儿,人家干什么咱们就干什么。看着是好事儿,到了咱们这里不一定就是好事儿。可是我可不敢说有什么把我能让你们家男人从山上下来,你得实现有个心理准备。我这个老太太啥能耐都没有,你可千万别把我当神仙使唤。”平书中在形容一个特别有能耐的人在干什么的时候都会说,能人都是这样,从来都不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们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免得到时候下不来台。

老太太心里是这么寻思的。立秋的妈冯老太太的为人,不说是在十里八屯,至少在这个几百户的山沟子里是有很好的名声的。只要是谁家有什么事儿,不说是什么大事儿,缺个什么针头线脑、絮棉花、缝洗个什么东西,只要跟这个老太太打招呼就肯定会帮忙。她这个二闺女立秋一点也不比冯老太太差到哪里去。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在做,天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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