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恪躺在七号铺位上,州长与孙如也都相继睡去,此时小小的卧室中寂静无声,昏暗的微光不知在何处跳动。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心悸,身下只隔着一层白布的木板轻轻的充实着疲累的背躯,呼出一口浊气,将心神慢慢放松。
他回想这遭神奇的经历,实在有着说完的迷惑,只是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对此,张恪的喜悦正如第一次面试通过时那般真实,真实到与所见所闻的一切无异。他看待死亡,就像一场梦,醒了,便结束了。
只是又不知如今的梦是否为好的呢?他用手有节奏的敲击着床板,朴素的枕头上清淡的朽木味挥之不散,便在心中想起了诡秘的黑袍,想起了憨厚依旧的小牛。“一切都那么有意思,真很难让人不兴奋。”
他在嘴里默念着,也怕打搅到几人休息,不过想来与他一般睡意全无的该是有不少。州长便是其中之一,他睡在五号铺,离张恪较远,但目光却始终看着七号铺位。
我们不能透析出阿诺州长的心中所想,只能凭借着他石雕般硬朗的脸上,那些轻微皱起的纹络来推断,他是在激动?兴奋?高兴抑或是恐惧?大概这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罢。
张恪自然就更不清楚了,他只注意到还有一束目光锁定着自己,偷偷回看过去,就撇到了一抹亮晶晶的黑珍珠似的眼眸。她们的主人有着良善纯真的心,于是那些很直接的劝告与提醒就传达出来给男人知道。
这个名字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普通的美丽女孩,简直像是终身都住在城堡里的公主,不谙世事,单纯如斯,简而又简的就能博取他人的好感,张恪斜裂开嘴角,无声的笑了。
在这新后生的第一夜里,并不那么平静,有股暗流在几人心中激荡着,却又被他们恰到好处的抚平,不漏半点声色。唯有傻小牛一人沉沉睡去,其余的,从他们半眯着的眼缝中,不难察觉出摄人的光彩。
其中又以刑姓老者最为突出。这老倌儿军人一般标准的睡姿,也难以掩饰自身尚未入眠的事实。他左手小拇指的一节上刻满了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痕,悄无声息的用它抚弄着白布,素写下缘法二字。
只是他将所有暗暗打量的目光隔绝于外,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不过,最先上床的眼镜男却也在心里记挂着那两个字,因为据一号黑袍而言,缘法,如同秘钥,是开启一切秘密的关键,可他思咐良久,终是不得要领,该是与他严谨唯物的观念格格不入的原因吧。
张恪收回目光,他先后观察过几人,发现除小牛外都只在假寐着。而阿诺州长则一直在暗中看他,也不知道那复杂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意义。倒是在心里记起之前他们所说的“第三类复活”,他没有问黑袍,本是想暗中和州长仔细说说,但先下却又不好开口了。
他不明白阿诺的目光所意为何,但也清楚对方有着极为隐秘的原因。而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因为有些人有些事,简单而又复杂。
在屋内的一角,设有一个微不可查的镜片,将所有人的一切都记录下,通过线路传到门外。而先前的更衣室里,黑袍巨汉去而复返,正端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的显示屏,这画面正定格在张恪那张帅气的脸上。
他的身前杵着九道鬼一般的黑袍,安静的站着,没有一丝动作,像影子一样缥缈模糊。巨汉抬起头,一张泛着鲜血的面具对准了九人中的一位。
“一号,自你管事以来,多久了?”
一号黑袍应声而出,左手抚胸弯腰行了一礼,恭敬道:“元首,已经三百纪元了。”
“三百纪元啦?按照上面的意思,也就是三千年…真是段无聊的长度啊!”他起身,从袍内伸出蟹螯般的右手,“都三千年了,你还记得那些腥臭的血吗?”
巨汉螯爪一扬,指着一号,黑铁的钳子荡人心魄,“半成品的你,见过仙人的尸推挤成山吗?”他字字声势浩大,如敲金斩钢。
一号在磅礴的气势下好似狂风中的一点,心房肝脏皆是陡然一震,立马大声答道:“元首,没有!”他怕只要慢了一秒种,巨螯便要剪短自己的脖子。
可巨汉的螯爪只是摇晃了两下,“是啊!你太年轻。看看他们,沾满了仙血神尸!”他又指向其余的黑袍。而那些鬼影们顿时挺立身姿,战意沛然!
“可那又能怎样呢?眼看着就快要胜利了,结果呢?他死了,哈哈哈…那个整天叫嚣着天不收地不养的他,死了!他怎么能死呢?你不知道,你一闭眼,不仅带走了我们的领袖,还夺走了触手可及的胜利吗!?”
他气愤之下,巨螯一摆,将显示屏砸个粉碎,厉声的喝骂着:“混蛋,杂碎,渣滓!你怎么会死,连我这个废物都活下来了,你怎么能死?!”如此骂到后来,这位三千年来铁硬当当的汉子哭喊着:“你说,你会回来,你说的,是你说的啊!可为什么非要骗我?你这个狗屎!!!”
几个黑袍只静默的站着,一号虽然吃惊元首的失态,可也不敢表现出来。那巨汉最后嘶吼了几声,悲壮的像是丢了狼群的崽子。而后哭喊声乍然而止,巨汉问道:“一号,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一号抬起头,热血上涌,脱口就喊出来:“为了生存!!!为了胜利!!!”
巨汉满意的点头,指着地上破烂的屏幕问:“你说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一号微微想了一会儿,犹豫的答道:“为了长生不死。”
“哈!你说对了,这次送来的材料,或者说着近一百纪元里送来的,都是废物!长生不死!可笑,你知道我多希望永远的闭上眼吗?”巨汉说着,摘下面具,露出残缺了一半的脸。
在那张可怖的脸上,只有一个耳朵、一只眼睛,半张嘴和一半的鼻子。就像是一座废弃的雕刻品,手术刀整齐的将脸的另一半给切掉,他用带着手套的右手抚摸着缺口整齐的肉芽,“我以前是个胆小的废物,现在是恐怖的怪物,可我死不了啊!我是长生不死的!”
九道黑袍鬼影无视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宣誓般附和道:“我们长生不死!我们是怪物!我们是鬼!人!”
他们怒吼着,洪亮嘶哑的声音又被黑血墙壁阻隔回转,闷闷作响。巨汉凶螯虚压,“我们的机会来了,等了这么久,终于出现了。鬼人们,半成品的你,我们就将用那些神仙的血肉喂饱空腹的肚皮,告诉我,你们会吗?”
“会,用他们的血肉滋补恶魔的灵魂!”
“很好,你们没有被漫长的时间抹去凶狠,忘记仇恨。要知道,正是因为无边的恨!才让我苟活至今。长生吗?那只是懦夫追求的垃圾而已!”他扭曲着本就惊悚的面目,半边的络腮胡须根根挺立,一分为二的鼻头直至参天。
一号疑惑的问:“元首,这次的材料相较上次而言已经好很多了。您所说的机会,是指多出来的七号吗?”他常年从事材料的收集工作,孰优孰劣自是分得清楚。至于已经有三百纪元没有出现的七号,更是十分好奇。
巨汉颔首,复将猩红面具罩在脸上。“不错,这次的七号正是关键。他是第三类复活的,和当年的领袖正是同种来路。也只有这种人,才有机会突破屏障,带我们走出这方牢笼。”
“只有他,才是我们取得胜利的关键,否则我会对那堆杂碎废话吗?”
一号认同的点头,在平常,接收材料是不用元首出面的。“那我们该准备什么呢?”
巨汉身子往前一侧,朽木味直扑向一号:“什么都不用准备,半成品!你只要把嘴张大,朝着那些油光闪闪的食物狠狠的咬下去。哈哈..走吧,看看我们的枪炮生锈了没有。”他说完,一挥大螯,在一阵黑烟中散去身形。
一号顺从地点点头,伙同余下几个黑袍升起黑雾,消失不见。
一墙之隔,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巨汉、黑袍等人无论怎么暴怒,大喊,这些被称做渣滓的材料们也是恍然不知的。
小牛背叛了自己挂在嘴边的承诺,沾床即睡,雷打不动。张恪在暗自回忆着三年来的种种,他斜睨了六铺一眼,记起小牛当初进城时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呀!柱子哥,你看那些玻璃盒子,那么高,住在上面不怕晕吗?”
“呀!柱子哥,你看那些人,怎么不穿裤子,大冷天的,套着渔网就出门,不怕冷吗?”
“呀!柱子哥,你看……”
张恪再次想起,仍是啼笑皆非。不过当初自己进城时的惊讶少于小牛吗?不,不,一毫不差,只是当时没有人与他分享罢了。
小牛是个喜欢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摆在你面前的傻蛋,无论吃喝拉撒,总是让人不禁一乐,可张恪能走到这里也正是因为小牛的无私奉献。那年是他二十岁,正是青春年少,挥斥方遒的黄金时段;可那年也是他痛失双亲,悲愤欲绝、最灰暗的一年。
那一年,小牛带着满心的欢喜来找他:“柱子哥,俺告诉你一个惊天的秘密哈!原来人死后还能说话吃饭哩。”
“嗯,小牛哇,让你多看书,你是不是又偷懒了,尽知道瞎想!”
“不是啊,柱子哥,俺可没偷懒,也没瞎想啊,这都是师傅告诉俺的。”小牛见他不信,急忙抬出自己的师傅。
张恪当然认识那位老道士。因在他幼年时,这老道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此人不仅在医术上堪称一绝,还自愿教全村的孩子读书识字,在当地被冠以老神仙的荣称。而这称谓不但体现在他乐于好施的慈善和仙风道骨的形象上,更是对老道神机妙算的褒奖。
在那个落后的山村里,这位神奇的道士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以至于一季天气都能算得不差毫厘。他曾要求过收张恪为徒,传以衣钵,只是张恪一心向外,虽然父母首肯,却还是不了了之。之后他便得知小牛被道长带进了大山中修行,直至几年后才得见一面。
“道长爷爷说的吗?那大概是真的吧,不过又能如何呢?人死如灯灭,哪有许多想法,该怎样就怎样吧。”张恪对老道的言论深信不疑,就是活在当今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那些神奇的推演之术又怎能忽视?
小牛见他认可,便憨憨傻笑,:“师傅还说,要是我愿意,就能像现在一样活在阴间哦!”他有些质疑阴间这种说法,因为初次听师傅提起,当下转述给张恪听,怕词不达意,便拽了出来。
张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父母已逝,自然对神鬼之说不甚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