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是绝对没想过这条路的。一个人的成长,有千万条路。从前我只是想着不嫁给来路不明的夫君,想过跟着师傅云游四海,也想过做个小医女。我甚至想过既然无花渊收留了我,做个跟朱雀翠雀一样的小婢女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她二人也并非什么婢女,而是和这无花渊中的每个人一样两手带着血腥。好像要留在无花渊,就必须学会杀人一般。
落月那天把我带回了小黑屋,我身下还流着血,她也没在意,就拖着我在零零碎碎的血迹上磕磕绊绊地走去那里。后来我知道,那个地方,是蚕房。开始我以为她要分门别类的教我各种跟毒药有关的知识,没料到进了蚕房,她只是冷笑着点燃一团萤火。
落月收起了刚才喜悦的样子,冷冰冰地对我说:“你以为我会教你些什么?如何辨别毒草,如何学会调配解药?还是如何培育蛊毒,喂蛊?那些,都是我自记事起做的,你如今到了这个年纪,还想留在无花渊,除了你那手彩绫,也没别的好指望。”
她对着墙壁,萤火映着她的脸,我仿佛又见到了当初那个女鬼,这蚕房里还阵阵冰冷,更是增添我身上的寒意。落月对着墙壁,慢慢地说:“我小的时候就被送来了,究竟有多小,大概是记忆的开始就是在无花渊里。先是一颗一颗的认识毒草,手指不知划破了多少次。那个时候,谷里只有我,少谷主和老谷主的一帮人,我自己身上疼,痒着,都不敢吭一声。无花渊的规矩呢,老主子走了,你得跟着走的,不然黄泉路害了这么些人,老主子一个不好走。于是老谷主病去那天,之前的婆婆啊,什么的都跟着去了。她们的骨灰就洒在那温泉底下呢。”
她叹了口气,恨恨的说:“想留下,哪里能那么容易!我这些年一年一年死咬着牙过着,和谷主。好容易才等来个沉阖,等来了朱雀翠雀,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这些荒草野兽远一些!谁知道现在还要去跑不归堂的单子。你既然是会彩绫的,多少也懂点功夫。今日你来了葵水,也成了大人,不用总把自己当孩子,从此不归堂的单子,就归你。”
我听着这话的趋势跟刚才说的不大多,连忙打断她说:“刚刚不是答应谷主只是要我帮忙打理蚕房么?”
落月举起萤火,向里面靠近了些,我才发现架子上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罐子、器皿,每个里面都蠕动着颜色有所差别,或粗或细的蛊。
落月沉声笑道:“这些都是谷主和我多年培育搭理的,你连其中的一只都分不清,如何叫你打理?这样说吧,谷里沉阖司占卜,平日连门都不出。朱雀翠雀掌管杂务,谷中之事也很少过分。这无花渊只有我和谷主说了算,谷主现在懒了,很多事都不问,所以你照我说的去做。小心不听话我杀了你,谷主也不会过问,你信不信?”
我想起翠雀的话,身上发抖,终于知道到了这一刻,身不能由己。
我说:“你要我做什么?不归堂在哪里?”
落月不慌不忙地走向一排排罐子,用指甲细细地抚摸。她说:“不归堂里有很多迷药,你要帮忙用我定出来的价格,把它们卖出去,跟着宿主,写几份反馈谷主效果的报告。——不过这一类的事务,还是不多的。多的倒是檀木盒子里的请柬。”她在一只罐子前站定,看看里面的一只蛊,突然就得意地笑了:“这主意是我出的,也确实解决了不归堂大多数的银子问题,那就是给巨额的银票,我可帮他们去实现一些愿望,偷来珠宝,收拾冤家——通常那些我都不接——因为最贵的,莫过于人头了。只有在这一项做的好,人头的高价单子才源源不断。”
我打着寒战,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么,就是派我去杀人?”
落月打开那只罐子,把一只蛊虫拿在手心里,仔细地端详:“对。”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愿走上那一条路,找了胡乱的理由搪塞:“可是、可是翠雀说无花渊的大家都很和善,从不做坏事……”
落月还在盯着那条虫子,用少见的像和小孩子讲话一般的口吻对我说:“唉呀。帮别人实现愿望,怎么能算是坏事呢?谷主一向教导我们,要好好的帮助别人的。”她笑的甚是开心:“我们谷主还真的是为人和善,虽然有那么多脑袋不好的人一心来无花渊寻死,谷主还是不厌其烦的一个个帮助他们。”
我看着她转身一步步走向我,预感大事不好,坐在地上不住地向门口蹭去。那种称之为“葵水”的血液,在我身体里一阵一阵流出,我看见了,恐怕是要晕倒,可是在这小黑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只能隐约闻到一股令人难堪的腥气。我脑子飞快地转着,那一刻居然想起了云锦,鹅黄暖意的云锦,接着我想起了像天空一样淡蓝色的师傅,总是漫不经心和无奈地笑着的师傅。我流着眼泪,第一次用哀求的语气对她说:“落月大小姐,我不要去杀人,求求您……其实您也知道的,我不会用彩绫,谷主也说过的。虽然他说我可以借毒,但是我什么毒也不会……求求您。”
那是我一辈子也难以忘怀的恐惧。
落月举着萤火在我面前矮下身,萤火映得她脸上半分血色也没有。她瞪着大而恐怖的眼睛,撕裂出一个让我恐惧得想尖叫的诡异的笑。她在我脸前面抬起手,手上有一条缓慢蠕动的蛊虫,通体血红,血红得有一丝透明。身体两侧密密麻麻的虫足和头部似乎有些尖利的牙齿无不使我胆战心惊。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但不是有它嘛。别害怕,这不会咬坏你的内脏的,从此有我操控你,不会武功,你就按照我的意识来就好了,我可以支配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你该感激我,小小年纪就能如此,你会名扬天下的。”
她掰开我的嘴,用掌心借力,那条蛊虫瞬间进了我的身体。
除了恶心便是莫大的恐惧,我对着地板干呕了片刻,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眼珠要迸出,头骨跟着要裂开,整个人贴在地板上,如一条濒死的蛇在汗液和血液混合的湿润中无力地蠕动。
落月在一边静静地坐着看着我,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说:“起。”
虽然我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我觉得每一刻我都可能控制不住地呕吐,我竟然自己真的缓缓地坐了起来,似乎我的身体不受控制。
她说:“站起来,走到我这边。”
我的意识里狂叫着:“不要!不要!我好难受,我需要躺一下。”
——可是我还是向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我头痛欲裂,睁不开眼睛,下身流血的地方开始变得有点痒。
她对着我的脸,说了那天最后一个字:“笑。”
我能感觉到,我做出了一个和她一样的诡异的,令人害怕的,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