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负凌云笔。
第一话
夜色已深,逍遥阁二公子玄书还在为这几日平江城外的疑案所苦。
他在酒馆里独坐,喝了一杯又一杯,仍解不了心头之愁。
近日,平江城有一起连环人命案,八人接连暴毙。
这些人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关联,但是由于死法相近,所以几乎可以认定是一人所为。
可疑之处在于,暴毙者身上皆无利器伤痕,从验尸结果看,似乎肌肉上也没有猛烈挣扎的痕迹。
死因皆为气力尽失,像是长途跋涉后疲倦而死。有五人死相安详,有两人瞪着眼睛。
当然,这是官府衙门的事,本来与他无关,与逍遥阁也无关,但偏偏前些日子他所敬重的师兄——大公子玄青周游此处,想着行侠仗义,帮忙破案,不幸卷入其中。
师兄消失后没几日,逍遥阁的铸剑台上,玄青铸剑所用的原铁就出现了裂痕。
这样的凶兆令玄书的师傅忧心不已,匆匆遣了玄书来寻。
不料很快就在平湖江边寻到了他的遗体。
发现遗体之时,官衙捕快也纷纷叹息:“就连玄青也没能逃过啊!这凶手真是可怕!”
玄书一言不发,攥紧了手中的剑。
大师兄武艺高强,剑法精湛,怎能去之前的枉死鬼相比?
他在江湖上行走,就算有个把高手武艺略胜他一筹,也会看着逍遥阁的面子,礼让三分,逍遥阁一向结仇甚少,到底是……到底是谁?
片刻他冷静了一些。
毕竟看行凶之人,夺人性命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也许并不是针对逍遥阁而来。
玄书跟着官府在平湖江边查了又查,因那江是平江城的一景,白日里人来人往,脚印杂乱。官府马马虎虎查了一查,便含糊其辞推脱说是疑案,巧合云云,不告而终。
其实玄书心里明白:他们是惧怕这来去无踪的杀手——毕竟受害者中,除他师兄外,也有一名捕头是在独自查案时遇害。
任谁也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头上,自然是能推则推。
玄书想起师傅的愁容,扔下酒杯,愤愤而出。
夜色已深,寒月挂在高空,玄书匆匆走在去平湖江的路上。
他剑法不如师兄,心里自然是打怵,但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从师兄的手中,发现了线索,或者说玄书认为那是线索。在师兄手中,攥着一颗铃铛。
那铃铛是他认识的,是师兄在逍遥阁里钟爱的小师妹发带上的,他一直带在身边的荷包内。为何在临死时,想起拿出这铃铛握在手中呢?
在逍遥阁中,玄青一直是玄书最最敬重的师兄,他为人和善,坦荡,磊落。
确实有令人敬重的理由。
正因如此,师傅很难再看到其他徒儿的光芒。玄书对师兄的感情里,一直有一丝嫉妒,然而当他真正看到师兄的尸体时,平日里玄青对他的照顾一一浮上心头,令他无法抑制的心痛。
报仇!哪怕是付出生命。
夜晚的江边,由于近日凶案的影响,空无一人。江边的树影里,虫鸣声不断。
玄书慢慢靠近发现他师兄遗体的地方,还有几十步的时候,突然发现在江边月影下,坐着一个女孩。
小女孩一身黑纱,江上凉风一吹,随意就露出嫩藕一样白生生的双臂,肉乎乎的。光着脚,脸在阴影里。听到玄书的脚步声,回头看他,眼睛里顿时有了慌乱。
玄书见她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要寻路而逃,急忙解释:“姑娘留步!在下逍遥阁公子,并非什么恶人!”
小姑娘这才回头,看看他,又看看四周,似乎很害怕。这时候玄书看清了,她左手手腕上,套着一圈细细的镯子,在手背上伏着一只小小的铜盘。
“你这样的小孩,晚上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不知道最近这边很危险吗?”玄书保持着一定距离,用柔和的语气问她,怕稍控制不好,就吓跑了她。
小姑娘开了口,声音跟她的神色一样怯怯:“我家在桃源镇,来城里给舅舅奔丧。晌午后自己沿着江边想回家,感觉被什么人跟着,逃着逃着就走到了这里,已经找不到路。”
玄书正想问她是否看到什么,听闻此言,心下一惊:“你看清跟你的人的样子了么?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小姑娘却觉得这话着实好笑:“我只顾着逃了,哪里敢回头?倒是请问过这位大侠,往桃源镇怎么走?”
玄书见她约莫只有十几岁年纪,便道:“穿过这片密林,还要一段路。夜色已深,不如我送送你,你也好安心想想,那人到底有什么特征,哪怕是脚步的轻重也好?”
小姑娘侧头看看他,眼睛一闪:“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玄书笑着说:“我怎么会是坏人?”
小姑娘道:“坏人手上都有血的味道,我都可闻得出的。”
玄书想,就算是手刃无数冤魂的大魔头,手上也未必带着新鲜血液的味道,见她这样说,觉得有趣,笑着把手伸出去给她:“那你闻闻看,我是不是坏人了?”
小姑娘走过来,只用四个手指尖,推着玄书的右手嗅了一嗅,就仰起脸对玄书笑了,那笑是那样的天真、无辜,那眼睛充满了如江水般透彻的信任。
“你不是坏人!”她牵住玄书的手。
玄书很满足于这样保护小孩子的感觉中,他拉着小姑娘,沿江边走向桃源镇的方向。
“你舅舅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说了一个名字,正是连环案中的一个。
玄书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怜。”
小姑娘道:“如何可怜了?”
玄书道:“他被人杀害,如今凶手未名,家人只顾悲痛,都不知能去何处寻仇,当然可怜。”
小姑娘道:“你又如何知道他是被人杀害了?”
玄书看看她不经事的样子,道:“因为我就是查案的人,我会替你们找出真凶。”
小姑娘眼睛一亮,大声说:“哇!那你是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吗?”
玄书骄傲地回答:“自然算是了。”
小姑娘点点头:“那个真凶,杀了很多人了吗?”
玄书道:“是的,因此我才不敢让你一个人走这样的夜路,你不知道那种杀手有多可怕。”
小姑娘道:“那你会送我一直到家门口么?”
玄书本想是送她一段,但话已至此,自己已经是“大英雄”,只好接着一半是吹牛,一半是吓唬她说:“自然。不然像那样的大坏人,就会把你抓走,抓到山洞中去。让你一辈子也回不了家,不过有我送你的话,就不必怕了,我的剑法可是高明的很,坏人见了我的样子,别说来抓你,怕是跟着你也不敢了。”
小姑娘听了,开始放心起来,整个人都显现出一股小孩子才有的生动劲儿,步伐都蹦蹦跳跳了。这时候玄书发现手上缠了一圈小姑娘的袖子,轻轻的,像那种自小就学舞的长袖。
不过他没有在意,只是用心听着小姑娘是否有一些线索。
小姑娘说:“是吗?我阿娘也跟我说过,坏人喜欢把小姑娘抓到山洞里,她没见过世面,我还以为是骗我的,真的会是这样吗?”
玄书道:“你阿娘虽然没见过世面,但是怎么会骗你?我告诉你哦,就在我们边界的地方,有一座山谷,里面尽是毒虫野兽,据说那里的花香,闻一下都会死掉的。那里的谷主,掌门人,是大坏蛋里的大坏蛋,专门喜欢抓小姑娘的。”
小姑娘看了一眼他的剑,问道:“大英雄,你刚刚说你是逍遥阁的,你们那里都是剑法高超的人吗?”
玄书道:“当然,江湖上人称最讲究的剑法四阁,我们逍遥阁是为首的,你还太小,所以可能还不知道。”
小姑娘“哦”了一声:“那么你是逍遥阁里面最厉害的了?”
玄书顿了一顿,想着反正这荒郊野外,对话不可能被别人听了去,这小姑娘也未必会和江湖武林扯上关系,就算是她与别人说了,也不知道他玄书的名字,就斗胆说:“这是自然了,不然这样的大案子,怎会请我来查?”
小姑娘道:“你都查到什么了?”
玄书有些苦恼:“目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以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可能看到什么的人来提供……话说,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你舅舅的丧事上,你有没有听到你家的大人讲过些什么?都同我说说吧。”
小姑娘静静的回答:“也许你可以在这死掉的很多人身上找共同的线索。”
玄书苦笑说:“没有什么共同的线索,我推测行凶者没有动机,只是因为他是想杀人才去杀人的吧?”
小姑娘看看他:“会有人喜欢无缘无故就杀人吗?”
玄书道:“我想会的,就像是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个毒谷里面的那个……”
话没说完,玄书突然感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又一晃,头晕得很,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腿像是被人抽取了力气,软绵绵的就要坐在地上。
玄书想站住,可他没有成功,他倒在路旁的一棵树上,勉强撑住了身体。他看着他的手腕被那所谓的袖子,实际上是小姑娘手镯上缠绕的一段绫布紧紧缠住了,力气正随着那只手渐渐流走。
玄书猛地意识到什么,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
江风拂过,猛烈地吹起小姑娘的裙摆和头发,在她的黑纱黑发下,是对比白得惊人的双手双腿,那皮肤如细瓷般,微微映着月光。
她已换掉脸上天真的神色,露出另一种神情,一种美丽的、俏皮的却令人寒冷的笑容,她向后收一收手腕,玄书便感觉浑身精气又随着这绫布去了一分,眼见着绫布没有勒进皮肉,右手却有着几乎要断掉的疼痛。
“怎么了?”那小恶魔轻轻眨着眼睛:“你不是说要一直送我到家门口么,这才走了几步路?就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吗?”
玄书瞪着眼睛看她。
小姑娘蹲下来让他看着她的眼睛,讥笑他说:“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吵,不停的说,不停的说,相比之下,你师兄就好得多了。他可真的好得多,他很谦虚,没有像你那么喜欢吹牛,也没有讲别人的坏话……逍遥玄书,你以为我会不认识你那把糟糕的剑吗?你知道,我已经算得上是很可爱的咯。要是我们谷主听到了你说他这些坏话,你就不会到现在还能舒服地靠在树上用你那张愚蠢的脸看着我。”
玄书感到背上一阵抽搐,麻木感渐渐从小腿蔓延至腰部,他感到绝望。
小姑娘看了看他,就面向江水了,风把她的头发都吹响后面,玄书看到她露出一个可爱的额头,听她用一种很悲愤的声音说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喜欢杀人!”
接着,她又像变回刚刚那个恶魔般,笑着踢了他一脚:“我们谷中,更不会有喜欢抓小姑娘的习惯!”
她蹲下身,叹气道:“你师兄,逍遥玄青,他比你英俊,他比你聪明,骗他没有骗你这般容易,真的费了我好大的劲儿,但他还是善良的,最终相信了我。”
她露出一点点有成就感的颜色,歪歪头看着玄书:“其实这些死的人,都并不冤枉,包括你。你觉得,我说的对嘛?”
玄书渐渐不能喘息,他的手垂下,一直紧紧攥着的,师兄的铃铛滚了出来。
小姑娘轻轻笑了笑,猛地受回她的彩绫,绫布竟然自那个龙嘴吐出,全部收回之时,手镯发出了一声悠远的铃声:“叮!”
玄书闭上了眼睛,小姑娘随着江上漩涡一闪,很快就没了踪影。
江风拂过,月影下,江边,玄书尸体的身畔,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