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傻子缓步出镇,无人阻拦,人人都默声不响的看着他,若是眼光能杀人,他必已暴毙当场千万次有余。
他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很快便是行在山野道中,听得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动,那是身子与草叶相触所发出的声响,更是一种细碎的步伐声。
他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也不回头,心里轻蔑一笑,反而将步伐放慢了下来,任由那人跟着。
没人跟着那就觉得奇怪了,自己将东阳镇掀了个底朝天,算是彻底将这家人全数得罪了,他们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以后漫漫长日中,各种明枪暗箭必都朝自己使来。
可他对此丝毫不惧,抑或是仗着艺高人胆大的缘故?又或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有如此的豪情胆气?
他本意还想闹得再凶一些,替顾家村的枉死之人狠狠出上一口恶气,可不知为何,当看到那老头凄凉颓然的模样,竟让他生出了不忍之心,就此罢手退出了东阳镇。
他不回头走出好远,身后那人亦步亦趋,远远跟着。
他心中一动,突地加快步伐,很快将那人甩开了,然后藏进道旁的草丛中。
不一会儿,听得道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之音,那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待得这人跑近,傻子猛地从草中窜出,一把将他按到地中。
一声惊惶之极的娇呼声在耳边响起,傻子觉得触手柔软,一细看,忙如弹簧般站起,立在道旁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这下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原来这人竟是个女子,年约十五六岁的模样,长相却是俊美之极,肤白齿洁,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她此时面色娇红,低着头羞态十足,慢腾腾的从地中站起,伸手掸去沾在身中的泥尘草屑。
傻子觉得面耳发烫,愣愣看着她半响,猛地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那少女极为好听的声儿急喊道:“这位……这位哥哥,别,别跑那么快,我跟不上你了!”
傻子不敢停步,一口气早就跑远了。
夜色渐渐降临,黑暗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唯有寒风,在幽幽的低吟着,吹得草叶树木一起齐声合唱。
傻子侧身躺在一株大树的树桠中,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得树下远端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他睁开双眼,细心分辨,听得正是白日所见的那少女之声,边哭边道:“大哥…..哥,你在哪,你……出来啊,我害怕!”哽咽中,声音渐渐往另一边移去。
傻子心中咯噔一下,敢情这姑娘不依不饶,整天都在追着他,瞧其模样定是迷了道了。
他从树上跃下,循声追去,才走几步,就见得那少女的身影在前边抖抖索索的行着。
远处隐有虎狼之声响起,更是吓得少女花容失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嘴里一味喃喃言道:“大哥哥,你在哪啊?”
猛一抬头,见得身前立有一黑影,吓得她“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傻子喉间发出几下嘶哑的咕噜声,才让少女知道是他,转惊为喜,一把将他抱住,大哭了起来。
二
香气扑鼻,软夷入怀,这下让傻子内心呯呯急跳起来,忙想用手分开她,指尖才触到她身上的衣衫,又是不敢,忙忙收回。
过了一阵,那少女似乎也觉得此举极为不妥,急忙与他分开,退开几步,低垂着头双手摆弄着衣襟下摆,容貌极是娇羞可爱。
傻子傻愣愣的看着她半响,正巧这少女也抬起头来,朝他望来,四目相对,燥得傻子面红耳赤,忙是转身逃开,不敢再看她。
少女见他又要走,心中害怕,忙忙跟着他。
傻子不敢看少女双眼,低着头打着手势,意思让她安心在这等待,他去取些木柴来,生火取暖。
少女会意,露出甜甜一笑,脸颊间仍挂着泪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倒让傻子为之一呆,随后急忙别开目光,寻柴去了。
火势汹汹中,两人相对而坐,少女知道了眼前这疤面人不会说话,便是让他张嘴。
傻子一愣,不解其意,少女笑道:“我们阳家出名的就是医术,我自小就会此道,大哥哥,你让我瞧瞧嘛!”
傻子虽知她是阳家子弟,但此时得她亲口承认,还是心里一动,但不知为何,竟然对她产生不起丝毫敌意,老老实实的张大了嘴巴。
少女就着火光,看得很认真也很仔细,然后又用手反复触摸他的颈部所在,良久后才幽幽叹了口气,坐回原处,道:“大哥哥,以前你一定遇到了什么刺激,所以才造成了声喉破裂,导致难于出声了!”
傻子皱着眉头,愣愣的看着少女,他根本记不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只知道每次想说话脑子很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而已,所以听得少女这么一说,更是疑惑难解。
瞧着他一副不解的神色,少女以为是他不明白此病之根,便是解释道:“世间不管飞禽走兽,还是我们,只要发声,都靠咽喉,如今你那能够发声的地方全裂开了,所以就出不了声了。”
少女顿了顿,又道:“其实这病也不难治,但很费时,只要下对药,然后静养个一年半载的,兴许就能痊愈了!”
傻子苦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指嘴部,然后双手连摇,意思不会说话不全是咽喉的问题,还有脑子。
他没指望这少女能看懂,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已,想不到少女“哦”了声,轻轻点头,看她模样,似乎是看懂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她低着头,秀眉微蹙,片刻后才抬头道:“这可有些麻烦了,一定是大哥哥你的脑子也受到了什么外力撞击,导致意识混乱了,这医治起来可就没把握了!”
跟着叹了一声,咬着下唇半响,才轻轻道:“要是我小哥在此就好办了,只要经他手,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治,我……我只是东偷西捡,没怎么正经学过岐黄之术,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很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嘟着嘴道:“让大哥哥见笑了!”
三
傻子微微一笑,对她竖起大拇指,意为你很了不起了,竟然东偷西捡,都能自学成才。
得他夸奖,少女很是高兴,但很快神情又黯淡下来,低声道:“我不知道大哥哥为什么与我家结了怨,但这么做必有自己的道理,我也不问,其实我来找大哥哥,是想求大哥哥一件事!”
言罢明眸闪闪,盯着傻子不言不语。
傻子回望着她,笑了一笑,微微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少女轻咬下唇,沉思良久,这才鼓起勇气道:“阳家被誉为江湖武林四大家,平日里多有冒名顶替之辈或是不肖弟子,是以难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久而久之仇敌遍布,更引来像大哥哥这样的绝世高手。其实,我们阳家立足于世,并不是武学,而是医毒二术,拳脚功夫却是平平无奇,别说遇上大哥哥这样的人物,就是通常江湖人士,阳家都不是对手!”
傻子眉毛一挑,觉得这女娃子也有些言过其实,他与阳家人交过手,感觉他们没那么弱,相反若不是绝顶高手,在他们面前很难讨得便宜。
不过她有一点说得也对,就凭这拳脚上的功夫,阳家被称之四大家并称雄世上数百年,倒也牵强得很,看来的确是医毒二术之功。
心中想着,继续听那少女道:“阳家是仇敌多,朋友更多,因为谁也不想伤后无人医治,更不想在睡梦中或是饮食里莫名其妙就失了性命,所以很多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与阳家为敌,甚至还明里暗里帮衬着阳家,但遇上像大哥哥这样强横的人物,阳家就凶多吉少了!”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看着傻子,很诚恳的道:“我在这里恳求大哥哥,别在为难阳家好么?如果阳家以前有什么做不对的地方,小妹在此给哥哥赔不是了!”说着间,双膝着地,便要给傻子跪下。
傻子忙是上前,将她双臂拉住,少女如何使力,都再也拜不下去。
傻子将她拉起,缓缓松手,打着手势,问既然阳家毒术这么厉害,为何今天不用来对付自己?
少女苦笑道:“十二年前,也有一位兴许比大哥哥更要厉害的人物闯进东阳镇中,当时妹子尚在年幼,很多事不知道,直到渐渐长大,都听家里长辈说过,也就明白了一些事情。他也是上门挑战的,初时家里还依照江湖规矩,结果让他连伤一百二十余名高手,连大公公都败给他了。阳家面子挂不住,便是施展毒术,想不到那人是南蛮古家的执掌,擅长虫蛊之术,虫物本就是毒术的克星,阳家更是一败涂地,那人毫发无损,扬长而去。临走时发话,若是发现阳家再使毒害人,必会再来,受他所制,阳家便立下族规,自此不再用毒!”
傻子恍然大悟,心道此人当真霸道强横,让一个以毒防身的家族,不许用毒,岂不是等同于自毁双臂?
又转而一想,要是今日比拼之时,阳家再次使用毒术,自己可有胜算,就像十二年前那人一般?
当下也是苦笑摇头,要是对方使毒,自己多半是要输掉的。
四
少女说完,望着傻子,见他迟迟没有回应,眼中已有泪光,低声道:“我不知道阳家得罪了大哥哥什么事,这么求哥哥答应的确也是强人所难了!”
傻子咧嘴一笑,摇摇手,取过一断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这过程对他而言,相当痛苦,明明脑子能想起来的东西,通过手上把它表述出来,却是颠三倒四,每写上或是画上几句话,都让他出身冷汗。
少女在旁看得很认真,也不打扰他,直到他断断续续划出个前后因果,竟是花去了大半夜的时间,捱到天色蒙蒙初亮之时。
少女却是看得明白了,气得咬牙切齿道:“又是这外家子弟惹得祸!”
她怕傻子不明白,忙又道:“我们阳家,现世共有六字派,爷爷那辈的听望两字为最高,下来是无中生有,其中无与生是直系,都在东阳镇中。中与有是旁系,数他们最坏,因为不受族规限制,很多时候惹祸的都是他们,屠杀顾家村的就是有字辈的人!”
傻子又在地上划了一阵,大意为:我已经手刃仇人,此番上门是想给阳家一个教训,但既然与阳家无关,这事也就算了。
少女大喜,泪花盈眶,忙给傻子鞠了深深一躬。
傻子手忙脚乱,忙又是将她扶起,笑着连连给她竖起大拇指。
这是由衷的敬佩,她一女孩子,为了家族存亡,竟然不顾自身,孤身出外追寻强敌,就为了求得对方的谅解,将恩怨化掉,这份胆略与胸襟,实在令他感叹。
少女道:“大哥哥,你上我们阳家去吧,有家里长辈在,你的病一定会治好的,就是……”她望了傻子面庞一眼,又道:“应该也能治好的!”
傻子摆摆手,笑了笑,谢绝了她的好意,在地上划道:“你出来整夜未归,家里可有人知道,不然他们可得担心死了!”
少女吐舌道:“糟糕!出来得及,还真没和家里说起过,回去又得挨罚了!”娇憨之态十足,又让傻子为之一愣。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声,一声声呼喊传到此处,两人倾听半响,少女喜道:“是我家里人找来了,大哥哥……”转头再望,傻子已是影踪全无,只留地中尚未燃尽的一堆残火。
少女忙是捂嘴大喊道:“大哥哥,我叫阳清儿,记住了,以后记得来找我!”
傻子蹲在不远的树梢上,透过密密的叶丛,看得那少女被他家人团团围住,而后被拉上马,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去了。
“阳清儿?”傻子在心中默念了几次,摇了摇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阳家又被人单枪匹马挑翻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湖武林,顿时炸开了锅,闹得沸沸扬扬。
四大家中,古家沉沦,如今阳家被挑,江湖武林真要变天了。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与恐惧的是,将东阳家挑翻的,却是一个从未在江湖武林中露过面的疤面汉子,难道,又出了另一个似古风的强势人物?
这人是谁,他的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五
知府一掌拍在案卷上,嘴里骂道:“一群废物,还以为这些武林人士能有两把刷子,继而引发整个武林界的动荡不安,让他们自行搅得乱七八糟,想不到这么不经打,三两下就平息了!”
那师爷在旁捋须微笑,知府看他一眼,问道:“怎么?对这结果你感觉好像挺满意的?”
师爷忙是躬身答道:“回禀老爷,这结果一点都不好,不过至少也把那大鱼给钓出来了,免得咱们吃了亏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嘿嘿冷笑一声,跟着又道:“而且阳家吃了那么大的亏,未必愿意善罢甘休,他们还必有后着,咱们就耐心等着瞧便是了!”
知府似有所悟,“哦”了一声,回过头来将身子重重靠到椅背中,眯着双眼沉思片刻,又是睁开,道:“令,让画师根据目击者的证言,临摹出那疤面汉子的模样,传往各地,彻查此人来历!”
两江总督府中,仍是一片忙碌之像,辖地各区送呈而来的军政文书络绎不绝,各级官员面色凝重,忙上忙下,不敢有丝毫懈怠之意。
这也难怪,虽然长毛贼乱在金陵地段已是平息两年,但各地仍有其残余活动,所以剿匪除患大业尚不能算大功告成,还得再加把劲,烧上几把火才行。
前院以及各处厢房大厅都是呈现一派乱象,吵哄哄的犹如闹市,反倒后院却是清静的很,只有一名身着常服,长得清瘦的老者正站在廊道中,给挂在檐下的鸟笼子中倒水添食,嘴里不时模仿鸟鸣之声,神态悠闲得紧。
一名清官匆匆而入,来到近前,也不敢出声打扰,躬立一旁耐心等候。
那老者也不看他,嘴里淡淡道:“又有什么紧急军情传来?”
那清官忙是从袖中掏出一纸筒,垂首双手奉上,恭敬道:“回大人,这是江宁府送呈而来的嫌犯画像,说是漏网的长毛贼寇,日前已经潜回金陵地界,唯恐生乱,特派两百里加急送呈总督府过目!”
那老者停了手中动作,面露不耐道:“此等小事,交由巡抚查办就是,不必再送来这里了!”
清官“啫”了一声,便要躬身告退。
那老者想起什么似的,又道:“慢着!拿画像来我瞧瞧!”
展开画轴,老者看了半响,面有怒意道:“胡闹,这画的是什么?”
那清官忙道:“大人,据江宁府书信所言,这贼寇面目全毁,却是身手奇高,来无影去无踪,前些日子杀了几名衙役,还曾大闹苏州府的阳家,弄得阳家上下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老者“哦”了一声,来了兴趣,转身看那清官道:“还有这等奇人,那阳家向来就不是什么善茬,竟然还被其闹得人心惶然?”
清官垂首应道:“详情下官也不得知,只觉得此贼既然有此本事,此番潜回金陵,必有其深意,不得不防,所以下官思虑再三,斗胆将此事说与大人知晓!”
老者点点头,稍加沉吟,便道:“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