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谁也不会想到,天下闻名的东阳家族主地,竟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大集市。
东阳镇,以毒与医术驰名的地方。
外表看来,如其名,与寻常的城镇市井毫无分别,房屋毗邻,有高有矮,街道横七竖八,纵横交错,其中商贩商铺无数。
人流络绎不绝中,各种叫卖声,讨价声,笑骂声,打斗声彼起此伏,热闹非凡。
内里,这是一个高手遍布的地方,但凡稍在江湖上走动的人都知道,外乡人要从东阳镇里过,除非你有过硬的本领或是背景,不然就得乖乖夹着尾巴做人,否则说不得几时里,便是祸从天降,脑袋与身子分了家。
或是被打得面目全非,或是一觉醒来,自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人,要不就是一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这里,谁也不敢放肆。
但确切而言,令武林中人敬畏的不是阳家的毒术,而是医术。
江湖武士,都是拳脚上讨日子的粗人,刀枪无眼,难免磕磕碰碰伤痕累累,肯定得寻人医治。
而这方面,得数阳家,歧黄之术,阳家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谁要得罪了阳家,今生别想安宁,就算阳家不亲自出手,一声号令,自有人源源不断的上门讨债。
宁杀人无数,莫得罪郎中,指得就是阳家。
就这么一个赫赫威名的世家,竟然也有人敢捋虎须,而且是击到了痛处。
四具尸首,其中一具无头,齐整整的摆放在市集中心。
那是早间官府送来的,将尸首一放,留下书信一封,便是撤得干净。
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本是热闹之极的街市,顿时变得冷冷清清,人影全无。
一群身着绿袍的汉子,不知从哪冒出,快步而来,转瞬便是将四具尸首抬走了。
阳听雨,阳家执掌的三弟,在阳家中也算个举足轻重的权势人物,虽年过七旬,仍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在其面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岁月划过促其衰老的痕迹。
此时他眼瞧着这封书信,越看眼中怒意越盛。
看到最后,他将书信扔到案台上,怒道:“简直是岂有此理,欺我阳家无人?”
“老爷,这……?”厅中聚集人多,有人小心翼翼询问道。
“自己看!”阳听雨指着桌面上那封书信,气哼哼的道。
他话音才落,已有多人上前,将书信拾起,凑头一起瞧着。
他们看罢,便又是交给旁人,书信不断传递着,很快厅中所有人都已看完,人人都与阳听雨面色一样,怒气呈面,有人已是破口大骂。
厅中乱哄哄的吵成一片,阳听雨将手一挥,止住众人话语声,沉声道:“这四人,虽说是外堂子弟,平素也是名声不好,巴结官府欺压良善,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我阳家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再坏,也轮不到外人出手教训!”
“这可是趟浑水啊!”一名面色白净,长相斯斯文文的中年文士叹了一声,缓缓言道,所有人中,只有他看完书信后不动声色。
“浑水?阳无语,你什么意思?难道本家子弟被杀,这气就得忍着?”有人开口斥骂道。
七
被众人七嘴八舌的反驳,那唤做阳无语的中年文士微微一笑,也不着怒,回声道:“各位兄弟,稍安勿躁,难道你们看不出这其中有诈?”
“有诈?”阳听雨转首望他,眼神炯炯,道:“说下去!”
阳无语朗声道:“这几人虽说是我阳家之人,但身份却是官家捕快,缉拿凶犯是他们的职责,技不如人反被人杀,那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与江湖恩怨完全不搭调。”
他话音一落,眼神扫过众人,又道:“诸位试想,这本是官面上的事儿,怎么人死了却推给咱们这些草民替其出头,难道官家真的一点能力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之下,引得一干人频频点头,对他的话极为认同,喊骂之声减小了许多。
阳听雨眼带疑惑,深思半响,问道:“那据你之意,这是官府故意为之,拿我们阳家出去做替死鬼?”
阳无语点头道:“应该有这层意思在内,从查验尸身得出的结果上判断,这四人死亡时间不一,也就是说,有两人先亡,而后又亡一人,再隔数日再亡一个,这点就很能说明官府的意图所在了!”
阳听雨紧锁眉头,来回踱步,良久后停下步子,道:“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阳无语道:“按着书信里所言,是那人故意挑衅,先诛杀两人后再杀一人,然后又将最后一名的头颅割下示威,单看字面,这的确很合情合理,但仔细一想,既然是示威,为何单单砍下其中一名的头颅而不是全部,而且时间分开数日而不是同时击杀?”
他语声稍停片刻,继续道:“我不妨大胆推测,先杀三人之时,对方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我们阳家的人,而官府是知道的,所以又派出了第四人去追缉他,因为在州府当差的,只有这四人是咱们阳家的,结果又被杀,但估计其中出了什么差池,让那人心头火起,便是割头泄愤!”
他嘿嘿冷笑数声,道:“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官差被杀,理应倾尽全力全力剿之才对,怎么才派出一人,而且还恰好又是阳家子弟?阳家子弟接二连三被杀,如此一来,倒真像江湖寻仇了,官府便是抽身事外,好让咱们怒气攻心,替其做事,不管成败如何,他们都乐得逍遥自在!”
“啪”的一声,阳听雨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上边茶碗乒乓乱跳,茶水溅了一桌。
厅中诸人再无出声,阳无语所说合情合理,细一回想,还真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阳听雨缓缓收回手掌,坐到椅中,徐徐吐出了一口气,这才道:“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阳无语苦笑道:“还能如何,明知其中有诈,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若不然让官府替咱们大肆宣扬一番,说什么阳家被人寻仇却夹起尾巴甘当缩头乌龟,以后咱们行走江湖,还哪有面子可言?”
众人纷纷称是,继而摇头叹息声四起,个个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娘希皮的,我阳家处世数百载,几时像今个儿这般窝囊,竟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了!”阳听雨恨恨骂了一声道。
八
傻子无名无姓,又非本地人,别人很难寻得到他,但他却很容易的就寻到了东阳镇。
他从一踏入东阳镇街面开始,就有无数双眼睛警惕的跟随着他。
他不但面生,而且长相太过怪异,没貌没脸,尽是凹凹凸凸的伤痕,又是衣衫破烂,整一乞丐样,腰间还别着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
东阳镇虽说是阳家主地,但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来往的都是做买卖的人家,乞丐或是无钱之人是不能入内的,这是东阳镇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傻子的出现,已经坏了东阳镇规矩,也就是坏了阳家自古传下的祖训。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乞丐竟敢无视阳家规矩,堂而皇之的穿街过巷,这胆子未免太大了。
不过所幸也是白日,所以也没人出手,毕竟在闹市众目睽睽之中行凶杀人,也是阳家不允许的。
但在傻子途径之处所有人的眼中,他已经是个必死之人了。
那些人射来的眼光很毒,犹如利箭,傻子却是泰然处之,一步一步的向前缓缓走着。
他觉得这地方很熟悉,自打一踏入起,脑间就有一种曾似相识的感觉,可几时来过,他又是记不起来。
“哪来的龌龊东西,竟敢污了我们阳家的地面?”一阵急骤马蹄声响中,听得一银铃般的脆声喝斥道。
话音声中,一匹乌黑色的高头大骑出现在傻子眼前,支起身子,前蹄高高扬起,作势欲往傻子身上踏落。
傻子眼中闪出一丝怒气,若是寻常人家,这蹄子踏在身上,焉有活命?阳家的人果然都是蛮横不讲理之辈,平白无故便想取人性命,当真是恶霸凶族,说不得今日也要大闹一番。
马蹄落了下来,却没踏中傻子,离他身前尚有半尺之距。
马上骑者是个身着黑衫头戴黑笠的女子,浑身通黑,几乎与跨下坐骑混为一体,面有黑巾,瞧不清面目年岁如何,不过从其窈窕身材而言,应该是个姑娘家。
傻子仰头看她,见得她高举马鞭,“唰”的一下就朝自身落了下来。
也没见傻子怎么动作,那马鞭已被他抓在手中,那姑娘大惊,全力回扯,将马鞭绷得笔直,那傻子就似脚下生根一般,姑娘连人带马的力道,却是扯不回半分。
“大胆!”数声喝斥中,数道身影从街道两旁电射而至,围在傻子周围,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傻子眼带轻蔑,看了看四周一眼,松了手,惹得那骑猝不及防之下,连连倒退数步方才稳住。
阳无语早得人通报,现今就在远远处的一座屋檐下观望着,眼见这姑娘现身,再到数人围住那乞丐,眉头不由皱了一皱。
他从那人行走的步伐间便可看出,这人绝非泛泛之辈,敢独身一人闯入东阳镇中,而且又是这副装扮,定有一身过硬的本事。
这姑娘外带那群阳家子弟,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况且光天化日之下闹市不许动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
他稍一沉思,便是挥手呼来一小厮,如此这般耳语一番,那小厮听得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九
就在这姑娘横眉怒面,正欲再上前来之时,一小厮模样的人从远端匆匆奔来,边跑边喊,止住了众人行将动手之意。
待那小厮跑到近前,那姑娘骂道:“你这死猴子,没事瞎喊什么,没见本小姐正忙着吗?”
小厮忙是又作揖又陪笑道:“给小的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拂了小姐的意,这是五爷的意思,他让这位……这位先生过去一叙!”
那姑娘回身看了一眼,见得阳无语站在远处,不禁眼带疑惑,奇道:“五叔叔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跟着转回头来,上上下下打量傻子一阵,才嘟嚷着声儿道:“算你今天走运!”一夹马腹,一阵风的从傻子身旁卷过,转瞬间去得远了。
另外那些人见得阳无语出面阻止,也觉无趣,早就各自散开了。
小厮对着傻子拱手行礼,做了个请字诀。
傻子面无表情,跟在那小厮身后,到了阳无语身前,阳无语行礼问道:“敢问壮士名号,今来东阳镇可有贵干?”
傻子不言不语,盯着他瞧了半响,从腰中解下那油纸包,扔在阳无语脚前。
阳无语不解,沉吟道:“这……?”
那小厮忙是俯身弯腰去解开了油纸包的系绳,随着油纸被打开,他“啊”的一声,朝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早就白了。
盯着这颗人头,阳无语面色也变了,变得沉冷无比,语气冰冷道:“阁下果然是来寻滋闹事的!”
警钟长鸣,划破长空响个不绝,这是东阳镇十余年来的又一次。
十余年前,古家堡执掌古风单枪匹马来访,从镇首打到镇尾,连伤阳家一百二十余名绝顶高手,最后连阳家执掌阳听雷都败其手下,那一次,弄得阳家上下着实狼狈不堪。
现今过十多年,警钟再次响起。
阳听雨站在厅门处,负手望着远处的山峦,不时看着传讯之人在眼前来回往返着。
“行凶者乃一疤面大汉,身手了得,现正与五爷斗得难解难分!”
“行凶者似乎知晓我阳家的每一个招式,五爷的出手,式式受制,已然不妙!”
“行凶者已经占了上风,他竟然单手与五爷过招,五爷仍然无法挽回颓势!”
“五爷败了!”
“七爷败了!”
“三爷也败了!”
“……”
每一次传讯,都让阳听雨眼角不自主的颤跳了一下,无字辈都是当今阳家新一代的佼佼者,可谓砥柱,想不到全败了,而且对方竟是赤手空拳,甚至是单手过招的情形下。
十二名无字辈高手,就算自己全力施为,也未必能一一胜过,想不到对方强横至此,接下来,该到自己出场了。
阳听雨心中叹了一声,如今听字辈的高手,只剩六人,老四老五出外未归,大哥二哥还在闭关修行,撑起门面的目前只有自己,他其实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但眼下却又不得不出面,否则阳家必将颜面扫地,在江湖中无立足之地。
他稍稍整了整衣襟,缓步出屋,往街面上走去。
十
其实对方再凶,终究只是单枪匹马孤身一人,若是群而攻之,任由他有着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是不惧的。
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林也有武林的道义,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对方只来一人,那是挑战,不是挑事,按着规矩,受挑的一方也只能一对一的来,绝对不能仗着人数优势对其群殴合击。
输赢各凭本事,赢了固然是喜,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只要敢于应战。
若是打不过玩阴的,利用人多优势击败了对方,传将出去,面子就栽大了,甚至沦落为被人耻笑嘲讽的对象,永生永世难以抬头挺胸。
习武之人,面子比性命更重要,没了面子,比没了性命更让他们接受不了。
何况是像阳家这种在江湖武林中成名立万已久的大家族。
若不是那颗人头惹的祸,也轮不到阳无语出手那么快,但他一出手,就很快演变成如此败局,也知道了对手的功底实在深不可测。
阳听雨终于走到傻子的跟前,眼见街道两旁聚满了人群,伤者都被抬下治疗去了。
而那人,一人轮战阳家无字辈十二高手,仍是气不喘心不跳,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看着这人的模样,很陌生,但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又让自己感到很是熟悉,这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就像十余年前在另一个人身上出现过。
但自己知道那人不可能再回来了,因为死人是不可能还阳的,而且就算那人没死,也不会再来东阳镇,阳家既然已经俯首称臣,他的目的已然达到,还来挑战第二次有何益处?
可眼前这人究竟是谁,能够独力挑翻整个东阳镇的人,绝非籍籍无名之辈,可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没听闻过江湖武林中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
阳听雨心中起伏不定,眼中又惊又疑,盯着眼前的丑面人迟迟不开口发话。
傻子出手了,很笨拙的一拳,直朝阳听雨心窝处击来。
这拳看得朴实无华,实在太简单了,世上对其至少能有几万种破解之法。
可此时在阳听雨眼中,却是一种解法都用不上,或者说,没有解法,他色变,只有退,速退。
只要躲开这一拳,才能寻隙还击,可他躲不开。
傻子如影随形,那拳始终跟着他,只要他力竭稍一停顿,这拳就会扎扎实实的轰在心头上。
阳听雨心中暗暗叫苦,先机已失,已呈败局。
傻子收拳后退,静静的看着一脸颓废坐倒在地的阳听雨。
他身后已是无路可退,撞到屋墙上,木屑纷飞中撞破了一个大洞,但那人的拳头已经按在自己心口上。
没发力,一触即退。
阳听雨一瞬间里仿佛苍老了几十岁,都没出手就败了,比十余年前败得更惨。
他缓缓坐倒在地,靠着墙,老泪纵横,这一刻,他不再是个叱诧风云的武林枭雄,只是一个进入迟暮之年的耄耋老翁。
看着他,傻子眼神也颇为复杂,即是愤恨也是同情。
然后一转身,大步出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