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江总督府。
那清瘦老者身着便装，依旧在后花园中浇花喂鸟，走走看看，时不时伸拳踢腿，活动活动筋骨，仍是一副悠闲状，似乎再难有什么事儿能让他烦心扰脑的了。
“大人……”一声急促的响音，在院门处响起，跟着来到他身前。
一名头冠四品青金石顶戴的青年官员躬身朝他行礼，一脸惶急，嘴里急切道：“大人，出事了！”
老者瞥了他一眼，淡淡应道：“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呢，有事慢慢说！”
那官员“喳”了一声，仍是躬着身道：“禀大人，今晨收到苏州府急件，昨夜苏州知府全家上下尽被歹人屠戮，杀人者乃一疤面大汉，行凶后仍伤人数十余众，后扬长而去，不知所踪！”
老者听后面色微跳，喃喃自语道：“苏州府乃我大清重地，防备极其森严，竟然让贼寇孤身一人，混入府衙杀我朝廷命官？”心头一动，转对那清官问道：“他们送来的书信何在？”
那清官赶忙从袖中掏出信册，双手呈上。
老者接过打开一瞧，面色多变，待得细细看完，这才合上册子，长叹一声，道：“又是疤面汉子，而且信上所述，他还有数名同伙？”
那清官忙是应道：“正是，详情属下已让人前去查办，不日之内必有消息回传！”
老者伸手指他，面色严厉道：“要多派人手，速查！”
清官“喳”了声，躬身徐徐退下，老者待他走后，眼望苍穹，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多事之日，这长毛乱贼都逃到贵州去了，大部分被歼被剿，怎地我苏州仍有其党羽活动，还能杀我四品官员而后大摇大摆的离去？”
他背负着手，仰望天际良久，这才缓缓收回目光，冷哼一声，道：“这些城防官员，全是废物，都得一个个抓来砍了头才是！”
转眼一晃，一个大白日匆匆而逝，便已天黑。
那老者坐在桌前独自用膳，吃得很慢，还一边看着书籍，竟是入了神，连筷子都忘了动了。
那青年官员又是匆匆赶至，站在厅门处见得他正用膳，不敢冒然打扰，躬身候在门外。
老者双眼余光瞧到门外有人，遂转头一瞧，见得是他，便招手让他进来，微笑道：“是谨德啊，吃过饭没有，若是未曾吃过，陪老夫饮上几杯如何？”
那官员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忙是毕恭毕敬答道：“回大人，属下已是吃过了，不敢再劳烦大人！”
老者“唉”了一声，摆摆手道：“老夫不穿官服，不戴官帽，又不上大堂，独自一人在屋，你就不必太过拘束，就与老夫师生相称即可！”
青年官员连称不敢，但还是依着老者所言，道：“恩师，苏州知府全家被杀一案，已有消息反馈，学生不敢怠慢，忙是前来报于恩师知晓！”
老者“哦”了一声，将手中书册置于桌中，长身而起，来到青年官员身前，问道：“说来听听！”
七
青年官员赶忙上前几步，从袖中取出几张薄如纸片软绵绵的物事，放置在饭桌上，后道：“恩师请看！”
那老者转身走回桌前，将其中一张物事抓在手中端详，似胶似皮，形状古怪，他皱着眉头瞧了半响，回望那青年，不解。
青年忙是伸手将其中一样戴在脸中，揉摸一阵，再抬头时，吓了那老者一跳，他的面容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人。
“徐长卿？”老者瞪目结舌，吐出这个名字来。
青年官员用手一抹，将那物事取下，恢复了他本来的模样，言道：“恩师，这叫人皮面子，相传乃西域产物，有让人易容改貌之功效，先前多传世间人言，以为谬论，如今一见，才知是真有其物！”
老者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青年官员再道：“那人冲出衙役的围击后，闯入徐知府寝间。众衙役投鼠忌器，不敢强攻，想不到那人并没对徐大人一家有何动作，穿过前门，闯到街面上不知所踪了。而后众衙役入屋救主，有人心细，遂发现了知府一家人神情不对，不苟言笑大是异常，而且非要一大家子亲自出外捉贼。衙役们见得奇怪，认真一分辨，觉得这家人的行动举止还有语调声都与先前不同，破绽百出，方起了疑心。斗胆犯上，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那知府一家人，全是外人假扮，戴得就是这人皮面子！”
老者眼角一跳，喃喃自语道：“这伙贼寇不简单，竟然胆敢冒充朝廷命官，若不是衙役机灵，这乱子不知该如何收场？”想了一想，问道：“那真正的徐长卿又到哪去了？”
青年官员应道：“目前还寻他不见，估摸也是凶多吉少！”语声稍歇片刻，跟着又道：“这伙长毛余孽策划此事不是一两日了，据衙役所述，当夜那师爷宴请一群西域来客，正是府衙作乱之人，而且这师爷来府衙已有相当年头，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他竟就是贼寇歹人！”
老者沉吟半响，道：“这倒奇怪了，他们处心积虑，混入府衙之中，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连知府都被掉包了，说明计划是很成功的，为何竟坏在一夜之间？”
青年官员道：“针对此事学生也曾问过当值的衙役，说当夜宴席中，好似他们起了内讧，在里边大打出手，这才引发事情败露的！”
“内讧？”老者目光闪闪，来回踱上几步，停住步子对那青年官员道：“就没什么活口留下？”
青年官员摇摇头，回话道：“逃的都逃了，剩下的全是死尸，没有活口！”
老者沉思一阵，道：“传我令，苏州府衙本次剿匪有功，皆赏，功大者官升一级！”
青年官员躬身“喳”了一声，小心翼翼问道：“那依照老师的意思，这事的后续该如何进行？”
老者嘿嘿一笑，道：“该抓的抓，该查的查，总之别让一人漏网，如此完美的计划，都能让自己人破坏掉了，也算长毛气数已尽，真是天佑我大清！”
八
傻子根本没走远，他闯出府衙后，竟是藏身在就近街面的一株大树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
街面上官军来来往往，盘查极严，竟是没人注意到树中藏有一人。
也正应了那句老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天色将亮之时，他悄悄跃下树来，杀了一落单的清兵，将他尸身藏回树中枝叶茂密处，而后剥下他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大摇大摆往城门而去。
他弄清了李子木那几人的真实意图，无非就是夺宝一类的坏事，顿时兴趣索然，与自己无关，便不想再搀和里边，只要能混出城外便是远走高飞。
想不到才行到离城门不到一里地时，见得身前人影一晃，一人已是拦住自己。
他定眼一瞧，却是阳生，这家伙，还真阴魂不散了，傻子暗暗皱了皱眉。
阳生此时已是换过一套衣物，浑身上下整齐干净，显出其本来面貌，果然是仪表堂堂，英俊不凡。
他见四下无人，忙将傻子拉至一旁，压低声儿道：“想出城？不行了，进来容易出去难，经过昨夜一闹，现在满城戒备森严，你这脸谱早就铺满大街小巷，这么出去准被抓个正着！”
傻子不应，心道：“实在混不出去就硬闯，区区城门还能拦得住我？”
阳生笑道：“若是兄长不嫌弃，到小弟家中暂避几日如何？”见得傻子面有疑惑之色，忙又是解释道：“我阳家在各州府都有生意，所以产业颇多，恰巧这苏州府也有家产一处，平日里与官家私交甚好，他们不会查到那去，安全！当然，依着哥哥的本事，出城不难，但势必恶斗一番，多生杀孽，何不如舒舒服服先避上一阵，待风头过了再平平安安的出城岂不更好？”
此番话让傻子听得也有道理，但目光里仍含有询问之意，阳生一瞧就明，道：“我就知道那府衙困不住大哥，想来哥哥定要出城，便是待在这里守株待兔，也算与哥哥有缘，那么多城门，哥哥还真走了这条道！”
言罢不由分说，便将傻子往前拖了几步，好言好语半推半拽中将他拉入一辆马车中。
傻子才刚坐稳，阳生就给他递来一套衣物，笑道：“哥哥你这身装扮，让人看见反而多疑，还是换上小弟为你准备的衣物更为妥当些！”
傻子接过一瞧，又是小厮衣物，里边还有一张薄如纸片的人皮面子。
阳生解释道：“我们阳家在苏州也算大户，养几个小厮没人怀疑，只是委屈哥哥了，还有这面皮，是我从那厉家大小姐身上找到的，正好用来遮挡哥哥的面容，让官军分不出真伪来，便于藏身！”
傻子盯着他一阵，见得他面色坦然，不似做贼心虚之人，当下依着他言，将衣物换上，又戴上了那张面皮子，成了另一张长相的人。
车夫“啪”的一声，一扬长鞭，马车便是缓缓动了起来，越行越快，往前疾驶。
行途中，多有官兵拦车查询，皆被阳生三言两语或是暗塞红包等方式蒙混过关，七拐八弯之后，马车稳稳停在一所大宅院之前。
九
傻子在阳生引领下进了院中，里边早有仆役多人在忙碌着。
他们见着阳生带着一陌生人进来，也不诧异，只是与阳生打声招呼后，又是自顾做着手头上的事情。
阳生在后院中给他安排了一间住所，脸带歉意道：“哥哥乃是大人物，住这种地方的确也是委屈了，但小弟不得不这么做，哥哥如今的身份是仆役，只能待在这了，不然要惹人生疑！”
傻子呵呵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大步入屋，四处打量一番，见得屋子收拾极为干净，便是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他不是大户人家里的千金娇贵之躯，对住所条件没什么可计较挑剔的，有个地方歇脚作息就很是满足了。
阳生又是说了一阵子话，见他始终不回话，也是觉得无味，便是告辞走了。
傻子合身躺在床上闭眼一阵，见得快到午时，便是起身出外走走，才到前院，见得阳生带着一个头发花白行动不便老太婆模样的女人往外走。
那老妪回头望了一眼，双眼清澈，傻子心里咯噔一下，这眼神好是熟悉，细细一回想，便是想起，这不正是那西域女子的眼睛么，怎地变成了这副模样？
看来也与自己一般，被阳生在外貌上弄了手脚。
此时阳生将其急匆匆的带走，是上哪去，又去作何事？
傻子想了想，觉得奇怪，便是急跟了出去。
他到了门口，见得阳生刚好带着那女子上车，他一起步，也是跟着钻入车内。
见得他跟来，阳生一愣，失声道：“哥哥，你……？”
傻子笑笑，坐到那女子身旁，做一手势，让他尽管上路就是。
阳生无奈的笑笑，只得照办。
那女子看来是身子受制，所以软塌塌的靠在车壁上，听得阳生称呼这名小厮模样的汉子做哥哥，而且神态极是恭敬，不禁也是多瞧了他一眼，满眼的奇怪，只道他也是阳家中人。
车子行了甚久，终是停住，几人下了车，傻子抬眼一瞧，面前立着个气势磅礴的大酒楼，门前招牌上书“醉凤楼”三字，一瞧就知出自名家之手，正配这富贵逼人的大建筑。
阳生半拖半拽着那女子，领着傻子，急步奔入楼中，有伙计上来询问，得知他便是早定好酒席的贵客，忙是领着他们，进到二楼的一处雅间中。
阳生挥手让那伙计退去，又是前后左右仔细一查看，隔壁都无人，这才坐回席上，低声对傻子道：“哥哥，事已至此，小弟也不瞒你，这老妪便是那西域女子，小弟今天带着她来，便是要做笔买卖！”
傻子皱皱眉，有些不解，本是西域女子与那些梁上君子打交道，怎地今日又变成与阳生做交易了？
阳生继续道：“那古风遗留下来的秘笈，小弟是非要不可，因为里边记载着我们阳家的不传之秘，若是落入他手，我阳家危矣！”
傻子露出恍然神色，点点头，表示理解。
十
他话刚了，女子却是冷哼一声，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与嘲讽之色。
阳生回眼瞧他，冷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今日这事你必须得配合我，书到手大家都好聚好散，若不然，我把你衣衫尽除，浑身赤裸裸的丢在大街上，让人来人往都看到厉家大小姐的美妙身姿！”
女子眼中透出一丝惧意，阳生使的这招太过阴损了，自己一大姑娘家，被他赤身裸体抛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
阳生瞧她神色惊惧，得意一笑，坐正身子，眼神朝向傻子，露出一丝狡黠。
酒菜很快上齐，摆满整整一桌，却没人有动筷的意思。
屋中一片沉寂，该等的人却迟迟不到。
随着时辰消逝，已过响午，女子眼神带有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
阳生瞧得分明，又是恐吓道：“他们不来，一样把你剥光丢下街去！”
女子大惊，眼中流露出一丝委屈，几欲落泪，很是不明白，别人不来关自己何事？
阳生渐有不耐，多次起身走到窗口，朝外张望。
就在等无可等之时，梯道上终于等到一阵吵杂的脚步声，移到雅间门口停住了。
听得伙计声儿道：“几位爷，就在这里边，好吃好喝着！”有人含含糊糊应了声，脚步声再响，往楼下移去，想来是那伙计离去了。
屋门一开，李子木几人鱼贯行了进来，还没入座，李子木已是连声道歉，笑道：“路上盘查太严，磨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来到这，让诸位久等了！”
阳生招呼他们坐下，便是直入正题，一番对话后，李子木道：“书可以给你，但必须军火到手后！”
阳生一笑，给那女子解开了哑穴，趁带狠狠瞪了她一眼，女子明白他眼里的含义，是要自己别乱说话耍花样，女子深吸一口气，道：“这买卖现在没法做！”
这话一出，几人大惊，别又多生事端，阳生眼色中更是严厉，瞪着女子一言不发，女子莞尔一笑，伸手整了整发鬓，不急不慢道：“火器都在城外，现在谁能出得去？”
阳生呼出一口气，原来她指得是这个，当即笑道：“那不好意思，只能委屈大小姐在鄙舍多留几日了！”
李子木望了望傻子几眼，神色奇怪，嘴里道：“现在满大街都是追缉令，想不到竟是一个疤面汉子，说他是乱事之首，诸位可知这人是谁？”
阳生哈哈一笑，道：“这岂不是更好，所有矛头都指向他，让他替咱们背了黑锅，分散了官府的注意力，咱们的事儿就更好办了！”他说这话时，也不看向傻子一眼，就似话里之人根本与傻子无关一般。
李子木收回盯住傻子的目光，陪笑道：“那是，那是，阳公子说得极是！”
阳生假装笑颜，与他合笑几声，一转头，咬牙在那女子耳边悄声道：“你明知出不去，却不早提醒，让我们冒险出行，其心可诛！”
女子冷笑几声，也不接话搭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