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时过境迁,一切都在悄悄的改变。季然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槐荫街道上,空气里透着新生绿色的淡淡清香,久远的温馨里带着阵阵剔骨的疼痛。
人生总有一些无奈,岁月留下的伤疤,用什么才能无痕的安抚一段过于笼统的岁月?
季然的脚步越来越慢,心跳的越来越快,偶尔闪过一两个似曾熟悉的面孔,他们惊讶陌生的眼光里透出一种久违的怜悯。季然低着头,越发的低着头,她没有勇气来承接这断了十几年的乡情。
脚步在大脑潜意识的记忆里停了下来,熟悉的脚下陌生的眼前,她抬起头深深地出了口气,心里是不曾消失的恐慌和无助。
曾经她和哥哥是从这个大门被赶出来的,那里面有他们年老的父亲无语而让人疼痛的目光,她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回来,可是那份骨肉相连的血情,是斩不断,还不清的。
就如哥哥,虽然他们这么些年从不曾开口说起过,但是哥哥依然在她回来之前,难消旧恨的叮嘱道,“记得不要去看他。”
是啊!不要去看。可是如果哥哥不是时刻的记着又怎么会如此叮嘱她呢?从而提醒她这次回家的另一个心愿。
九年,九年对一个早已经老去的父亲又是怎样的一个风雨岁月啊!
“你找人吗?”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站在了她身边,季然还没有铺开的记忆慢慢的收了回去。看样子这个男孩是刚刚放学回来。
她点点头,笑笑。
“我叫季浩,这是我的家,请问你找谁啊?”小男孩嘴巴很快的说道,正好解决了季然不知怎么开口的为难。同时一种更大的委屈和说不出的悲苦向她袭击而来,她不由的就退后了一步,想逃却迈不动脚步。
“季浩?”季然重复了一遍,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孩,她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了哥哥的笑容还有父亲的面孔。没错的,这是那个他们被迫离家租屋读书时,那个连姐姐都不会叫的弟弟,高中三年,他们不曾回家,致使在记忆里从不曾有这样的血亲存在。可是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血亲,才使父亲有足够的狠心把她和哥哥赶出家门的。
“你进来吧,我去叫爸爸和妈妈。”男孩说完就进了院子,他背着书包蹦着跳着的背影,让季然再次陷进无比的羡慕里,就如她的上学生涯却是脱离社会和时代的坎坷,这是说出来也不足以取信人心的博取同情的嚼头。
“进去吗?要进去吗?”季然一遍一遍的在心里纠结着,脚步却是不听使唤的跟着向里走去。房子翻盖一新,院子是花砖砌成的,不见土地,几盆没有开花的花在晒着夕阳,看得出他们这些年过得很不错,想当年因为母亲的病耗尽了全部家当,而今如此温馨的农家小院,让季然有种想要逃走的决心。
“你找谁啊?”出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穿着干净整齐,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毛巾,看样子是刚刚洗完脸还没来得及擦,紧接着就出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带着一副老花镜,看看身边长高到齐了下巴的季浩,脚步不太利索的走着。
转眼间,季然的泪就流了下来,父亲已经老到超出了她想象的范围里,一团棉花就这样堵在了嗓子里,她的心里是说不出来的难受,她想喊喊不出,想哭哭不出,想走也走不动,她就这样任泪放纵的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显然一家三口对这个陌生女孩的造访是困惑不解的,直到中年妇女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来,慌忙的转过身搀住老头子,哆哆嗦嗦的说,“好像是你的女儿。”
父亲对这个说辞显出茫然的陌生,或许他已经忘记了,忘记了他们兄妹的存在。季然转身想跑,后面传来一句苍老的,颤抖的声音:“然然,是你吗?”
多年前,那一幕在眼前闪过,她和哥哥为了减少他的自责和痛苦就那样的看着他追着他们倒在地上而不管不顾不回头,那次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将近十年,她一直担心牵挂着那次的摔倒到底对父亲有没有造成伤害,而此刻她双腿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然然。”父亲再一次险些摔倒,还好他的老伴和他正在长大的儿子扶住了他,他们把他扶到季然身后,中年妇女拉一下季浩退后了几步。
“然然,真的是你吗?”父亲小心翼翼的问着,语气带着卑微和祈求。
季然慢慢的转过身,已经泪流满面的脸,怎么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她张了几次口,那个辗转在梦中的称呼却怎么也不能真实地发出声来。
“然然。”父亲险些摔倒,季然忙扶住了,她再次张开嘴还是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点点头,“我是。”
“快快快,季浩她是你姐姐,快接进屋里去。”季浩有些不解,但是他能从父母紧张的情感里觉察出什么,他走过去拉住季然,就往屋里牵。
屋里的摆设很温馨,却透着一丝清冷,西面墙上那个不符合时代的相框是他们一家的合影:爸爸,哥哥,季然和母亲,旁边是另一张全家福:父亲和眼前的女人还有这个小弟弟和那个带过来的女孩。也就是这么一张照片存在的力量,让季然十五年的心结一散而光。
父亲,摘下了老花镜,站在季然身后不住的搓着手,想开口却开不了口。还是中年妇女,他们意义上的后母,开口了。
“都是因为穷啊,是我对不住你们兄妹。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生活富裕了,我们可以说没有一天不是掂着你们的,还好老天有眼在你们父亲的有生之年里还能见到你们,哪一天真的到了那边我也能给你们母亲一个交代了。”
季然看看眼前这个她曾经恨到血液里的女人,轻轻地拍了拍她,“过去了就过去了,我知道没有你这个家也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她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吃惊,原谅竟是这样的轻而易举。
生活就是遭遇意外,并以意外的形式改变着社会和人的心理,它还常常以难以预料的结局创造意外。
怎样的真情重现对季然来说也是陌生的,他们中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确切的说只要亲眼见到父亲还健在她也就对这次回来没什么遗憾了。
有些情感,释怀了并不代表不纠结。季然无法适应那个过分热情,而且带着赎罪的招呼,所以她只是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并不曾说几句话,毕竟这是个不存在他们影子的家。尽管他们一再叮嘱,期望她能常回来看看,而季然依然没办法给他父亲一个答复,哪怕是很含糊的。
她走到门口,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的惭愧,心里是无比的动容,他知道父亲所想的,“季浩,好好学习。”她拉过这个小男孩,用姐姐的口气对他认真地说道。
她湿湿的眼眶看着这个比他们幸运千万倍的自己的弟弟说,“好好照顾爸爸,有机会哥哥会回来看你们的。”
天底下没有父亲不惦记自己儿子的,季然能如此善解人意的告诉他心里所想的,念的,牵挂的,他为有这样的女儿感动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