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村夜
申时,太阳已至山头,余晖照耀着大地。
杨亦锋慢慢醒来,身上的穴道已经解开。但双腿却因为浸在水里的时间过长,变得无法动弹。
万籁俱寂,只有他拨动水流的轻微响声。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起,他只剩一个人,他只能一个人。
天涯路,从此独走,人世间,再无牵挂。
他费力地用手撑起身子,把头从草间露了出来。晒一晒夕阳,这样可以让他感觉暖和一些。
他感觉到下肢恢复了些许力气,慢慢地屈着腿,蹬在河堤上,然后用力地向上爬。脚下有泥土被踹落,掉进水里。他歇了歇,然后再一用力,爬上了岸。
望台,松软的泥土被踏得全是马蹄印。洒着血迹,到真如修罗战场,显得格外狰狞。
杨亦锋慌乱的向前跑去,那里有一大滩还未凝固的血液。
一具尸体,整个胸口已经全部裂开,被砸得陷进深深的土里。无头,血液从脖子,还在慢慢地流出。
杨亦锋跪在地上。无伤,无痛,心若死,还在乎什么。他不会流泪,也不能流泪。从今天去,往事不复,只为报仇而存。
他站起来,不再看地上的尸体,径直望村子走去。
村子很安静,如往常一般的静谧。它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养育了他三十年。它给了他美好的童年,也给了他心中难了的悲痛,和无法抹去的伤痕。
今天,他把它毁了,就想人们常说的,“父债子偿。”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
他继续往前走,临近村口,他的心颤了一下。与村子的宁静相比。这里,就是炼狱。
血,到处都是。
人,只剩躯壳。
村口的护栏被冲破,只余碎屑塌倒在地。反应不及的村民被盖在下面,然后挣扎着往外钻。对面的骑兵已经冲了进来,举起长矛,对着就是一阵乱扎。血洒出来,泥溅进去,完成了交换,却没有了气息。
他们露出狰狞的笑,就像面对一群待宰的羔羊。他们惶恐,他们难以自安的想要后退。铁蹄长戈,大刀阔斧。在这样一支劲旅面前,他们就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却不是狼群,他们是雄狮。
长鞭一笞,马踏长空。六尺高度,披满厚厚的铠甲。这样的力度,已经完胜一辆小型战车。血肉之躯,手无寸铁,如何挡,拿什么挡。只有挺起自己的胸膛,迎向峥峥的马蹄。
退,杨肃在退。他可以死,杨亦锋不能。身边的人不断涌到他的前面,为他挡住长刀。他痛,心犹滴血。但他不能为他们报仇,他只能退。
村夫之勇,悍不畏死。骑兵的眼中出现一丝异色,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会收手。
遇强则强,遇刚胜刚。
他们的激情被惹火,狰狞的盔甲下满是兴奋。
屠杀,一面倒的屠杀。马蹄所过,刀光剑影,强兵之下,再无活口。然后,冲破草屋,沿着小路,直向望台。
鲜血染红了大地,全村两百一十四人,无一活口。
他静静地闭上眼,拳头紧握,指甲刺进掌心。血流出来,滑过手指,滴在地上。
疼,心疼。他把手伸进嘴里。苦,就像泥中的黄连,只唯苦涩。烫,就像他心中的怒火,要焚进整个森林。
他刚才检查了尸体,竟无一具完整。血腥屠杀,残忍至此。
不哭,不怒,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头上。是恨吗?恨天?
眼中突然一抹腥红,转瞬即逝。错觉吗?两百四十一人,为他而死。还有他的父亲。
夜晚来临,寂静无风。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月下的身影被拉得老长,长进黑暗。
跪在地上,双手刨着面前的泥土,旁边躺着一具无头尸体。沾满泥土的手也沾满了血。那是他的血,手被磨破。眼中布满了血丝。
汗水滴下,也许,也是泪水。滴在手上,滴在泥土中,溶进心里。
但从今日,再无泪水,只能坚强。心可以流泪,但泪只能是血。
那夜凄凉,怎奈得住寂寞。
他把他放进泥土中,慢慢地盖上。很满,很慢。他想让他再眷恋这世间一眼,只是,他没了头。
他拿出身上的短刀,那是父亲的短刀。一朝仇恨,两世为人。
木板,刻字,“父杨肃之墓,不孝之子杨亦锋。”
他不知道骑兵为什么没有放火烧村,或许是为了请功。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再来,不管是为了确定消息,或者清理现场,但都一定会有人再来。他要让来人看到,他的墓,他的碑。他要让来人知道,他的存在。
百万屠城,斩草除根,若留幸存,后患无穷。
他没有实力去报仇,但他要让他们害怕,怕他的报复。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容易让人害怕的。他要让他们每日在恐惧中度日。那怕只是一点的微不足道,男朋友,这会带给他无尽的麻烦。
他不怕。从今日起,杨亦锋再无,世间唯有煞星降世。
他看着村口的尸体,他们似乎也在看着他。一人怨灵,尚可让百人惊恐。这里,足有两百一十五人。怨灵染着血腥,盘旋在村子上方,让着黑夜,变得诡异。
他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欢笑、吵闹、斗嘴、聊天。但那只是往昔了。
故人已去,往事不复。他跪下去,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离去,再不转头,再无留恋。
此生下山,只为复仇。一路何安,至死方休。
月拉长他的影子,再逐渐淡去。然后,消失在夜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