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月过去了,孟梨裳可以出院了。
多亏宋成瑞这几个月来的精心照料,孟梨裳不仅身体恢复了,还胖了几斤,原本略显瘦弱单薄的身体如今显出健康的圆润感来,皮肤白皙细腻了许多,人也更漂亮了。
如果说以前的孟梨裳的美是孤傲的,永远都是充满怀疑的看着这个世界,她的世界里只有林中航一个亲人。而现在的孟梨裳却多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不管她对这个人是怎样的感情,她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变得温婉恬静了许多。
那天,孟梨裳突然觉得心里很慌,再过半个月,再过半个月她就要嫁给宋成瑞了,可她却越来越彷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复仇的脚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舍得放弃贺向礼了。
从医院走出来,包了辆黄包车,没多久就到了海边。
日头还没有从海平面升起来,潮水已退,淡白而微蓝的天空,还镶嵌了疏疏散散的几颗白色的星星,护栏上的铁锈斑驳着乱世的离殇,耳边是潮声、早起的商户们的叫骂声,上海的早晨也是不宁静的,就好像人们心中熊熊燃烧的欲望,奔流不息。海边小岛包裹在银红色的晓雾中方,大有睡而未醒的朦胧之态。沿海的石道上,立着几根电灯白柱,尚有星星灯光,白着脸。
“你来了?”孟梨裳看着从远处走来的熟悉身影,轻声说道。
那身影只是慢慢的近了,近了,慢慢的于薄雾中显出一张清晰的脸来,脸上是晦明莫辨的温和的浅笑,是贺向礼。
“雾色正好,便来逛逛。”贺向礼依旧是一副温和的浅笑模样。
“是吗?”孟梨裳有些憎恨面前这个人的镇定,转身就要走。手却被适时的扯住。
“假的。”贺向礼似乎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感。“不是雾色尚好,是为了遇见你…我的一生都是为了遇见你。”
“你骗人!”孟梨裳忍痛要走,却被贺向礼一把抱住。
“我想骗人,我想骗我自己,可是我做不到!”贺向礼的声音冲击着孟梨裳的耳膜,让她逃不开。“我哥哥说我如果不娶安安的话,他就不能保证你不会像上次那样…”
“上次?你哥?”孟梨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哥就是人称贺老六的贺向群,他知道了我们的事之后就…”贺向礼欲言又止。“对不起,我不能说出去,他是我哥,是从小到大像父亲一样照顾着我的哥哥…”
“可那些人不是陈老大派去的吗?”孟梨裳还是不明白,下意识挣脱了贺向礼的怀抱。
“我哥哥早就知道了陈老大的计划,就…就借刀杀人…”贺向礼简直都说不下去了。
“那要是我没有跟安安在一起呢?他该怎么解释?”孟梨裳不敢相信原来不是宋安安害了自己,而是自己害了宋安安。
“你和安安同龄,又都是漂亮的女孩子,自然…”
“自然可以认错了,是不是?”
“你听我解释!我哥哥是为了我好!而且…”欲盖弥彰。
“而且,我也没事是吗?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娶安安了啊!你还来干嘛?”孟梨裳猛地推开他。
“梨裳,你别激动好不好?你听我说!我们一起远走高飞,什么都不要管了…”贺向礼惊动的说。
“我…”这似乎是孟梨裳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当贺向礼真的提出来的时候,她却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也许,也许是习惯了吧?
“后天的这个时候,你收拾好东西,我在这里等你!”贺向礼说完就急匆匆的走了。
孟梨裳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混进逐渐嘈杂的街道,渐行渐远渐无声,到后来连他的身影的去向都模糊了,剩下的就是这上海可怕的繁华空洞。孟梨裳突然很害怕,她发现她已经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孔了,他们的爱情似乎也有些飘渺了,她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越靠近幸福就越害怕吧!
慢慢的散步回医院,还没到医院,就被门口拥挤的人群给吓着了,好不容易挤进去就被一个人死死的瞪着,毛骨悚然,但还是顺着这眼神走到手术室门口。
“黄老四,你在这干嘛呢?”孟梨裳强扭过头望向那个瞪着自己的人,强作镇定。黄老四就是那天那个来看孟梨裳的老四。
“我在这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你去干什么了?”黄老四急的几乎要喷出火来了。
“我…我去散步!”孟梨裳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医院门口突然聚集了这么多商会的人,却不见宋成瑞,突然,她明白了事情的关键。“宋先生呢?”
“在抢救室里躺着呢!…多亏你弟弟了!”黄老四冷着脸吼道。
“我弟弟?”孟梨裳还是一头雾水。
“要不是你弟弟瞒着二哥偷用商会的船帮共产党运药品、运武器,日本人怎么会到商会里来闹事?二哥怎么会出面把事情硬顶了下来?现在又怎么会被暗杀?”黄老四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一个穿着黑白条纹西装的男子拉住了。
“四哥,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而且,二哥都说了此事与二嫂无关!”那男子的外貌儒雅和善,却总是眼神闪烁,声音表面一团和气,却给人一股莫名的寒意,脸上总是带着晦暗莫名的笑容,让人琢磨不透。
“暗杀的人抓到了吗?”孟梨裳思索片刻,终于定下了心神。
“死了。”黄老四说。
“死了?”孟梨裳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人证竟然会就这么死了,黄老四虽然鲁莽,也不至于会杀了那些杀手才对。
“二嫂,是这样的,我去追他们的时候,就发现他们自杀了。”那穿着黑白条纹西转的男子笑着说道。
“你是?”虽然这个人一口一个二嫂,孟梨裳却并不认识这个男子。
“二嫂不认识我,前些日子我才从香港回来,我是二哥的结拜兄弟,叫贺向群,排行老五。”贺向群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却一直在孟梨裳的脸上逡巡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你叫他贺老六就是了!”黄老四似乎很不喜欢贺向群的做作,突然就开口简单介绍了一下,可这个介绍却似乎冒犯了贺向群,他眉间蓦地搐动了一下,眼神也突然冷了下去,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杀手究竟怎么死的?”孟梨裳似乎感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还能怎么死的?拿枪对着自己的脑门,一枪崩了呗!”黄老四只想着手术室里宋成瑞的安危,根本无心继续谈论。
“宋先生进去多久了?”孟梨裳知道纵有千般疑虑,此时也只得搁下,便将心转到宋成瑞的安危上来。
“将近一个小时了。”贺向群笑着对孟梨裳说道,似乎当初那个派人去教训孟梨裳的人不是他似的,看的孟梨裳一身冷汗。
一个小时,在这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在经历着生死的考验,而自己作为他的未婚妻却还在跟别的男人商量私奔的事,还在别的男人怀里流连…孟梨裳简直不敢想起这一切。
“老四,安安知道吗?”孟梨裳突然想到了什么。
“这…安安和你弟弟都还在外面躲着呢!我没告诉他们。”黄老四沉吟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谁是病人家属?”还没等孟梨裳反应过来,手术室里就有护士出来了。
“我是!”孟梨裳知道此时她就是宋成瑞身边最名正言顺的亲人了。“我是他未婚妻。”
那护士也没有说什么,拿过一张表来让她填好,这几个月来,这个医院里几乎所有的护士都借着各种借口到她的病房来看过她,因而都是认识她的。
“他怎么样了?”孟梨裳草草的看了一会,正打算签字,却突然停住问道。
“病人失血过多,血库的血量不够…”护士说道。
“不就是血吗?我们这么多人,血你尽管抽!”黄老四急忙大喊道。
“四哥!这输血又不是人人都可以的,大哥的血型特殊…”贺向群说道。
“要是三哥在就好了,以前就是三哥救的二哥…”
“还需要多少血?”孟梨裳突然问道。
“800毫升吧!”护士翻看了一下病历。
“那就抽我的吧!我跟他是一个血型的。”孟梨裳笑了笑。“真的是天意啊!”
“医院规定一个人不能一次性抽这么多血的。”护士摇了摇头。
“你知道里面躺着的人是谁吗?”孟梨裳冷冷的看着那个护士,眼神冷得人害怕。“是宋成瑞!他要是死了,你以为这里里外外的人是吃白饭的?”
“可…”护士也害怕了。“你要是出事了,我们也没好日子过了!”
“二嫂…”黄老四也有些犹豫。
“吃了这么久的人参燕窝,我身体好着呢!死不了,而且,宋…成瑞他也不会让我死的。”孟梨裳挥了挥手,又靠近黄老四说了几句话,黄老四脸色一变,她却冲着他摇摇头,跟着护士进了抽血室。
等孟梨裳走了,贺向群似乎在担心什么,思索了半天,突然凑近了问黄老四:“二嫂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黄老四的脸色让人捉摸不定。“从此以后,她就是我二嫂了!谁欺负她就是跟我黄老四过不去!”
“你以前不是挺讨厌她的吗?”贺向群被黄老四突然的转变弄得糊涂了,平时的黄老四浮躁易怒,因而极易被人猜出心思,今日的黄老四却阴晴不定,这让贺向群不得不对孟梨裳提高了警觉。
“那是我不了解的时候。”黄老四似乎无意继续谈下去。
贺向群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他心中的这颗刺算是种了下去了。
孟梨裳大病初愈就强行抽取过多的血液,本来是极伤身体的,好在有前几个月滋补,因而也只是昏过去,吊了几瓶营养液就醒转了过来。
“二嫂,你醒了?”黄老四听见她起身的声音,赶紧出声问道,开了门,孟梨裳才看到他原是坐在病房门口的一把小椅子上守着的,看来是又要想着照顾自己,又要想着避嫌,特意想出的点子。亏他一个整日打打杀杀的黑帮中人却有如此思虑,可见其对宋成瑞的忠心和友爱。
“成瑞怎么样了?”孟梨裳问道。
“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正在休养。”黄老四应声答道。
“小陈啊,我头晕的很,你能去宋先生常去的那家店里帮我买海胆羹来吗?记住要现做的那种,要不就不好吃了。”孟梨裳知道因着自己没有正式的名分,这个小陈素日只不拿她当主人,宋成瑞一不在她时时的不听她的话,吩咐她几句就是要拿话噎人的,可如今跟前有黄老四,她定是不敢不听话的,她也顺便支开她。
“现做的要很长时间的,白小姐就不要为难我们做佣人的了吧?”小陈果然还没听完就仰着头很不以为然的回道。
孟梨裳原以为黄老四只会看在宋成瑞的面子上骂小陈一顿,这样她便已消了气了,谁知这黄老四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打得小陈立马就滚倒在地上,被打的脸霎时就红肿起来。
“我说过,欺负二嫂就是欺负我,这次是你不知道,我打的轻,下次再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黄老四恶狠狠的又骂道。“什么东西!”
“你这是干什么啊?”孟梨裳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小陈虽然可恶,但也不至于遭到这样的待遇。“她是女人啊!你怎么可以打女人啊!”
“从今往后,凡是欺负你的人,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是敢欺负你的,我通通都不会放过。”黄老四不管不顾的大吼道,他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想法。
孟梨裳没有继续指责他,她第一次见识到黄老四这个在她看上去那么厚实的人,身上那属于黑社会的一面,他对亲人至诚至热,对可能伤害自己亲人的人毫不留情。孟梨裳知道,无论是哪一面,都是为了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而作为他们心目中的亲人,应该做的不是去指责他们的残忍,而是去感激他们的守护。
她第一次意识到宋成瑞对她的溺爱不是天经地义的。他对很多其他人而言都是残忍无情的代名词,他手上残留着许多人的血,他的脚下踏着许多人的尸骨,可却唯独对她柔情似水;他一身的骨气,甚至连日本人和国民政府都不怕,可他却唯独对她百般讨好;他是商会的会长,是上海所有黑社会的头目,是人人敬畏的上海王,可却唯独在她面前卑微的像一片尘土。
也许爱一个人,爱的很深,爱的很重,就会让人低到尘埃里去,心又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吧?
“小陈,别哭了,四爷只是一时情急,不小心就打了你,你别生气,回头去医生那看看,脸都肿了。”孟梨裳扯出一脸笑来安慰小陈。
小陈自然不敢说什么,捂着脸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心里会怎么骂呢。
“老四,我问你件事儿,你过来。”孟梨裳挣扎着起身坐好。
“什么事儿?”黄老四心知肚明的吩咐了外面守着的人,进来关上门,坐了床边的椅子,小声的问道。
“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孟梨裳压低了声音问道。
“查清楚了,确实是贺老六派人告的密。”
“派的人是谁?”
“我手底下的一个伙计…”
“果然如此,我估计你说的那群日本杀手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不可能吧?他…他是我们的兄弟啊!”
“以前也许是,现在不是了!”
“为什么?”
“我想,贺向群应该是被日本人扶持的,他想用这件事一箭双雕,既除了成瑞,又将成瑞的死扣到你身上,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管商会和帮会了。”
“你有什么证据?”
“暂时还没有,但是我可以确定那些日本人不是自杀的。死亡在日本人看来是件很神圣的事情,一般都会选择切腹,而不是朝自己的眉心开枪。而且,据你所说,我觉得他们跑的方向很蹊跷,一般这种大规模的刺杀行动,事先一定是计划周全的,可他们却选择往一个死胡同里跑。”
“也许是老六太气愤了才开枪打死了他们。”
“不,你要记住,他们是一群逃亡的杀手,如果是陌生人来,不可能会被人轻而易举的击中眉心的。”
“那怎么办?要不要…”黄老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神情却很是落寞。
“不行,一来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动手;二来,如果真是他动的手,他此时必定多有准备,而我们这边宋爷身体没好全,加上什么也没准备,贸然说出去,反倒会被他倒打一耙。”孟梨裳摇摇头。
“那该怎么办?”黄老四气的咬牙切齿。
“首先就是你不能再这样喜怒形于色了,你二哥最担心的就是你这浮躁的脾气,半点事都藏不住。”孟梨裳第一次发现自己训起人来倒真有些样子。“对待贺向群,你要跟平时一样,别让他看出破绽来。”
“我做不到!”黄老四粗声粗气的说道。
“反正我和你二哥的命就握着你手上,你要是做不到,那我们就一起死好了。”孟梨裳赌气道。她知道黄老四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宋成瑞,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宋成瑞死的。
“我…我试试…”黄老四果然犹豫了。
“对了,明面上,你二哥是因为帮共产党运东西才被抓起来的吧?那就叫林中航他们帮忙,总不能犯了事就这么逃了吧?”孟梨裳想了想。“更何况现在国内形势风云变幻,谁又能说得准谁能笑到最后呢?”
“我试试…”黄老四还是这么说。
“商会和帮会的事儿就暂时交给你处理了,你是四哥,怎么说都该归你暂管。”孟梨裳说道。“这里头的事儿我不清楚,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上任就力行改革,但…要抓小放大,绝不可触动到老六。”
“为什么?”黄老四不明白。
“你力行改革,老六就会把精力放到商会和帮会上面去,就能为我们争取一点时间,而你又不能动到他,免得他狗急跳墙。”孟梨裳娓娓道来。
黄老四答应了,起身要走,一刹那间,孟梨裳又想起来什么。
“老六排行第五,为什么叫老六啊?”孟梨裳找到了自己的疑惑所在。
“他那个老六又不是根据排行来的,他以前右手手上生了六根指头,人们都笑话他,戏称他为老六,后来他一生气就找了个医生硬生生给剁掉了。”黄老四漫不经心的说道。
六根指头,六根指头…这句话不停的在孟梨裳的脑海里旋转,难道,难道自己苦苦寻找了数年的仇人竟是近在眼前吗?
“嫂子…我走啦?”黄老四不明白为什么孟梨裳突然就发呆了,却又不好问,就起身走了。
孟梨裳就这样呆呆的坐着,心中似乎有千万思绪,又似乎一片空白,几年前的那场灾难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脑海中浮现,交织往复…复仇的意念在她的脑海中不断的盘桓,她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那个杀死她父母的人,可她知道,这场酝酿了数年的报复必须以成功为结果,才不枉费她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现在的她必须像鹰一样的冷静,才能将猎物一举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