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小姐的目光从碗里的面条转向了空中飞舞的苍蝇。
她从未遇到过与这么多苍蝇共进午餐的情形。
莫大小姐苦笑道:“小苍蝇,小苍蝇,都秋天了,你们还如此贪吃,我给你们要一碗便是。”
丫鬟翠儿在旁叹了口气:“小姐,这才走出三十里路,不如回去吧。”
莫大小姐忽然猛地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翠儿见此,摇头道:“老爷何等精明,他选中的女婿又怎会错得了,你怎么应该听听老爷夫人怎么说,这刚听见说有人提亲,转身就跑,大小姐……”
翠儿发现莫大小姐神色一变,便停住不说了。
此时,用厚重隶书撰写的“辣面居”三个大字随着太阳光淡薄的暖意有气无力地垂着。
拥有五张桌子就已经是辣椒镇最大的饭铺了。
“茗儿,我们的口蘑炖小鸡怎么还未做好,这就要饿死了。”隔桌一位已喝得面红耳赤的公子叫道。
公子身旁的书童喊了声:“掌柜的,就是杀咱的头也得让咱吃饱吧?”
掌柜的过来赔笑道:“两位大爷说笑了。这菜才下锅,总得做熟了再吃。”
“知道咱家公子喝酒快,还不先送一盘牛肉上来。”茗儿不依不饶。
“牛肉没有了,再上些煮花生如何?”掌柜的道。
“你除了煮花生,还有什么?”公子皱眉道。
“只有油泼辣椒面。”
公子摇摇头:“来盘辣椒,再来盘牛肉。”
“没有牛肉。”掌柜的摇头。
“那有什么?”
“油泼辣椒面。”
“那就来盘牛肉。”公子瞪圆了眼睛。
“客官,酒不要喝了,辣椒这就上来。”掌柜的从未见过这么快就将自己灌得烂醉的人。
掌柜的掉头向回走,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木板墙被撞出个大洞,一头青牛从洞中冲了出来,直奔莫大小姐。
电光石火的一瞬,青牛忽地停住,圆睁双目却又如被钉子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莫大小姐定睛细看,一条大汉站在青牛身后,手中拽着青牛尾巴,硬是将青牛倒拖了五步,随即一掌将牛击倒在地。
“大小姐受惊了,小的莫忠给大小姐赔罪。”大汉冲莫大小姐躬身一礼,“老爷让小的告诉大小姐,说就象这样的青牛,小的都可以将它拽回,大小姐千万不要一意孤行。”
莫大小姐恢复了常态,冲莫忠冷冷道:“话已经捎到,你回去吧。”
莫忠垂手而立:“大小姐,辣椒镇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再向前走,几十里外才有人家。大小姐还是随小的回去吧。”
莫大小姐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出去。”
莫忠欲言又止,向莫大小姐施了一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牛已经有了,快快来盘牛肉。”那位醉公子又叫了起来。
莫大小姐朝他望了一眼,摇头道:“可怜见的,喝酒竟喝成这般模样。”
翠儿撇了撇嘴:“你道他可怜,他还以为自己是神仙呢。”
“这位姑娘说得极是——”那公子搭话道,“男人不喝酒就象女人不穿衣裳一样。”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那位公子面前的桌子已四分五裂。
身材巨大的莫忠圆睁二目,鬼魅般立在公子身侧。
公子瞧了瞧莫忠,又瞧了瞧桌子:“这位仁兄莫非与店主有仇?”
正说着,只觉一阵劲风兜头横扫,忙低头避让。人闪开,帽子却落在地上。回身看时,只见翠儿立在那里,面含愠色:“我家小姐的名讳岂能胡乱叫得?”
公子眼珠一转:“哦,你家小姐的名讳莫非……”
翠儿伸手又是一掌,公子迅疾闪开,叫道:“这姓莫的到底何方神圣,怎生如此霸道?你家小姐叫这怪名字,能叫天下人都闭口不说‘莫非’二字吗?”
翠儿一听公子又说出莫大小姐的名讳——“莫非”二字,上前又是一通拳打脚踢。那公子左躲右闪,虽极笨拙却未被击中。
莫大小姐在旁说道:“行了,翠儿,这怨不得人家。”
翠儿立即住手,回到莫大小姐身边,回头嘟囔道:“再敢胡言乱语,打出你狗粪来。”
莫大小姐笑道:“女孩子家,言谈举止该斯文些。”
莫忠秉手道:“此人对莫大小姐无理,只要大小姐一句话,小的这就取下他的舌头。”
莫大小姐冷冷道:“不必了,他只不过多喝了两杯而已。其实无论何处,心直口快都是不免得罪人的。”
莫忠连声称是,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放在柜上,冲木鸡般的掌柜道:“这银子是赔给你的。地上那头牛你拿去做菜用。”
说罢又退了出去。
公子却在那边手舞足蹈:“好极好极,速速烧个牛肉汤上来。”
不大工夫,两盆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分别摆到了公子与莫大小姐的桌上。
掌柜的满脸是笑:“葱爆牛柳这就爆好,慢用慢用。”
莫大小姐见公子喝汤喝得津津有味,便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姓问,单字名啥,字不得,你就叫我问不得好了。”公子说得认真,却引得一旁的翠儿一阵娇笑。
公子冲翠儿道:“名字怪些,却不打人,在我们庄上也算得上德高望重。”
翠儿笑得愈发厉害了。
莫大小姐道:“公子的胃口很好。”
“其实这酒一下肚,什么都吃得下。”问不得笑道,“有一回,邻居二狗子喝醉了便趴在地上吃沙子。沙子也好吃吗?”
翠儿啐道:“喝酒的人当真没出息得很。”
茗儿忍不住插嘴道:“你哪里知道,我家公子也算得上世间少有的英雄呢。”
翠儿道:“这书童这般伶俐,还不快叫掌柜的准备二斤沙子。”
莫大小姐斥道:“翠儿,你若再多嘴,就先回去吧。”
翠儿眼圈发红,一言不发地退到了莫大小姐身后。
“请问,里面可是莫非莫大小姐吗?”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修长俊逸的公子从门外进来。
这位公子还未适应室内的光线,便见一个黑影旋风般逼了上来,忙闪身避让,不想脚下被门槛一绊,一个跟头跌了出去。
外面干燥的土地上立即腾起一团黄尘。
只见一个身穿绿衣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指着地上的公子破口大骂:“谁家的小子如此口无遮拦,我家小姐的名讳也是你这獐头鼠目家伙胡乱叫得?”
问不得见翠儿一腔怒火发泄到了那位公子身上,忍不住冲莫大小姐笑道:“你家丫鬟可称天下一绝。”
莫大小姐冲翠儿道:“教训一下就行了,叫他进来,让本小姐看看是什么来头。”
那公子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赔笑道:“莫……大小姐,在下芙蓉庄王一乾。”
“有事吗?”莫大小姐问道。
王一乾道:“莫大小姐此番轻装简从游历江湖,巾帼本色令人称道。只是如今江湖险恶不免令人放心不下。芙蓉庄虽微不足道,但深感义不容辞。故此在下带领庄上好手十名,听从小姐调遣。”
“芙蓉庄怎知本小姐要游历江湖?”莫大小姐又问。
王一乾答道:“这等大事,武林之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请问,莫非莫大小姐在里面吗?”门外一阵嘈杂之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拳脚之声和翠儿的怒骂声。
片刻,翠儿进来,冲莫大小姐道:“有北斗庄、三星庄、骆驼庄、梧桐庄等十庄来人听从大小姐调遣。”
莫大小姐朗声道:“武林朋友一片赤诚,我莫家自然感激不尽。今日时已过午,想必各位也饿了。本小姐请每庄一锅牛肉汤、一盆油泼辣椒面、一坛烧酒,招待不周还请各位海涵。”
外面一片谢声。
王一乾赔笑道:“在下来得匆忙,不曾备下礼物,只有一匹产自西域的极品汗血宝马供小姐做个脚力。”
“客气了。”莫大小姐道,“如此厚礼本小姐断不敢收。”
“哪里话来。”王一乾道,“明珠宝马当归识者,区区薄礼不足挂齿。”
莫大小姐点头道:“既蒙公子厚意,我就收下了。”
王一乾道:“理当如此。”
莫大小姐高声道:“各位武林英雄,今日芙蓉庄给各位带来了上等美食,各位是不是该感谢一下王公子。”
“谢王公子——”门外“谢”声又响成了一片。
“掌柜的,将那马与牛肉一起炖了,与大家分享。”莫大小姐道。
王一乾面白如纸,立在那里浑身颤抖不已。
问不得长叹一声:“这位莫大小姐人面桃花,怎料暴殄天物的本领也无人能出其右。”
他转向王一乾:“芙蓉公子,请这厢坐,你我只须将这碗酒饮下,世间种种便烟消云散了。”
王一乾坐到问不得对面,也不搭话,将问不得递给他的烧酒一饮而尽。
烧酒下肚,王一乾面色和缓了许多,冲问不得道:“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问不得。”问不得又给王一乾斟了碗酒,答道。
王一乾呆立片刻,将面前的烧酒又喝了个精光,自语道:“想我王一乾行走江湖已非一日,今日之事却形同梦魇。”
问不得又将酒斟满,说道:“在下名字虽怪,但却懂得人生如梦,凡事不必过分执着。”
王一乾二话不说,捧起碗来又将酒喝干,随即抱拳道:“在下与公子初次相识,只觉公子谈吐不俗。不如这就与在下共赴芙蓉庄,必将美酒佳肴与兄台开怀共叙。”
“感谢公子美意,只是在下还在等人。”
“几时见面?”
“按说也该来了。”
“是在等我吗?哈哈哈……”随着几声狂笑,一位身着绿袍的老人跨进了屋子。
问不得笑道:“阁下是‘吃人不眨眼’钟三哭吗?”
“小小年纪也知道我钟某人,今天就不吃你了。”钟三哭目露凶光。
闻听此人名号,在场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原来,在武林名头很响的钟氏门中有兄弟三人。
此三人乃是三胞胎兄弟:钟一哭、钟二哭、钟三哭。
兄弟三人行踪诡秘、残暴异常,是江湖人闻名色变的大魔头。
三人之中,钟三哭更是以吃人为乐,其恶名为江湖所不齿。
如此恶人高手突然出现,怎不令人心生寒意。
钟三哭望着问不得:“这小兄弟怎知老夫会来这里?”
问不得道:“你来不来我并不知道,但是我猜你那兄长钟一哭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钟三哭忽然笑了:“大哥要是来了,他一定夸你小子聪明。”
问不得道:“被你大哥夸过的人还有活着的吗?”
钟三哭又笑道:“一个也没有了。”
问不得道:“也就是说,你虽然不吃我,但是我还是活不过明天。”
钟三哭笑得更厉害了:“大哥要是现在来就好了。”
问不得道:“你一定要比大哥早来,是想选肉吃吗?”
“自然。”钟三哭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人死得时间太长,肉便不新鲜了。”
“那阁下选中的肉在哪里呢?”问不得不进不慢地呷了口酒。
钟三哭挠了挠头:“大哥说了,除了一个人不能吃,其他的人随老夫挑一个。老夫倒有一些挑花了眼……”
“哦。”问不得点头,“那是哪一个不能吃呢?”
钟三哭道:“莫非莫大小姐……”
话音未落,一个绿色的身影欺了过来,转瞬向钟三哭攻出了七、八招。
钟三哭连退连道:“什么人,好快的身法。”
这人当然就是翠儿。
翠儿一见攻不到钟三哭,知道遇到了强敌,双手一晃,手中多了两支精铁打造的峨眉刺,寒光闪处,钟三哭连连惊呼。
然而,尽管钟三哭形势凶险,但是莫大小姐已经看明白了——翠儿的优势仅仅是因为占了先手,而且招式奇快令钟三哭一时找不到还手的机会。只要一旦放出缓手,钟三哭有了发招的机会,翠儿必然凶多吉少……
“波”地一声——
莫大小姐桌上的长剑霍然出鞘。
问不得心下一凛,他知道这一举动意味着翠儿的杀招即将使尽。
“接招吧——”
随着一声怒喝,一个人影扑向钟三哭的身侧,手中两支判官笔直指对方要害。
莫大小姐定睛一瞧吃了一惊。出手的竟是问不得的书童茗儿。
更令莫大小姐惊愕的是,茗儿武功之高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四支短兵器寒光闪闪,将钟三哭围在了当中。
钟三哭不停地怪叫,虽未中招,却已现狼狈之态。
问不得冷笑道:“钟三哭,你记不记得有一句古话,叫做‘一寸短一寸险’,现在已是四寸短四寸险。我如果是你,早就逃之夭夭了。”
莫大小姐偷偷看了一眼问不得。她发现刚才那个面红耳赤的醉汉已不见了——问不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钟三哭,手中的一只酒碗微微抖动着。
莫大小姐明白,问不得是在分散钟三哭的注意力,如此时刻,稍有疏忽其后果便不堪设想,而且,问不得一语既出,钟三哭纵有逃跑之心,碍于声名,也不好立刻抽身就走。只是,此时不走,想走也来不及了——
忽听一声惨叫,钟三哭晃了两晃,轰然倒地,心口上插着一支判官笔。
茗儿轻哼了一声,从钟三哭身上拔出判官笔,看了眼翠儿。
翠儿冲茗儿点点头:“小子有种,就凭这一手,你已经名动天下了。”
问不得上半身伏在桌上,哼道:“茗儿,好样的,他还有两个哥哥,都交给你了。”
翠儿瞪了问不得一眼:“那又怎么样,像这般凶神恶煞我们尚且斗得,他的什么狗屁哥哥我们会怕吗?”
“凶神恶煞?”问不得鼻中的哼声愈发响亮,“在三兄弟之中,这个钟三哭是最最没用的,所以总是作出一副吃人的样子唬人,他所依仗的是他的两个哥哥。那两个人的武功与智慧远在他之上。”
“那又怎样?外面不是还有十庄人马吗?”翠儿并不服气。
“你现在去看看,外面可还有那十庄人马半个人影?”问不得叹了口气。
翠儿走到门口向外看去,只见大街之上,除了靠墙站着芙蓉庄的几个人之外真的再也不见半个人影。
地上丢着未吃完的辣椒面以及牛肉汤……
身后,问不得哈哈大笑:“名门正派……你知道什么叫名门正派了吧。”
这时,王一乾问道:“问兄,这钟三哭死不足惜,但他到此作甚?”
问不得道:“名门正派也罢,这恶人高手也罢,都是为了一个莫……大小姐。本来,莫庄主为大小姐订了一份好亲,不成想那大小姐竟使了性子非要逃婚。三天时间,大小姐围着莫家庄转了几圈,走出了三十里路。武林中人消息灵通得很,为拍莫大庄主马屁,纷纷派人寻找。风流公子不免心存奇想。至于十恶不赦的恶人,更是看到了胁持的绝好机会……莫大小姐,你要是知道这么多人惦记着你,我想你决不会踏出庄门半步。”
莫大小姐冷笑道:“好个问不得,知道得倒不少。只是你说错了,本小姐就是拼死一搏,也决不会走一步回头路。”
问不得点头:“自然,就是拼命也是有人抢着去拼,用不着你老人家动手。”
莫大小姐:“这又关你什么事?”
问不得:“反正我是准备把老命拼了。”
莫大小姐:“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不相干倒好了。”问不得摇头道,“我若死了,你便是未婚先寡了。”
莫大小姐闻听色变。
翠儿惊道:“我家老爷订的女婿竟然是你?”
问不得道:“在下正在此借酒浇愁,不想那月老之绳终归逃无可逃。你我虽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成,谁也跑不掉了。趁那老妖精没来,我这条老命还未交待,你我先喝上一杯,就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无憾了。”
见莫大小姐也不答话,问不得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旁边的王一乾也举起了杯:“想不到这辣椒镇竟也藏着一段佳话,在下该敬二位一杯。”说罢,将自己的酒干了。
茗儿笑道:“公子,你这酒也喝了,人家也不理你,咱们还是走了吧。”
翠儿怒道:“你敢离开半步,我先打断你的狗腿。”
问不得大笑:“茗儿,现在就是我想让你走,也有人舍不得了。也罢,你我不妨在这里拼他一拼,想想这近十年来,有谁斗得了这三个妖精?”
茗儿点头:“就是咱们走了,那剩下的两个老妖精也得找咱们去,不如在此来个痛快。”
王一乾在旁叫道:“掌柜的,我那千里马炖好了没有?”
问不得闻听,向王一乾举起了碗:“芙蓉公子果真可引为知己,你我干了它。”
酒灌进了喉咙,问不得忽然道:“列位,两位老妖精可是人中的精灵。一旦他们来了,你们看我的眼色行事,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时,外面起了风。
干燥的黄土被风卷了起来。
风住了。
一个紫衣人站在门口。
尽管大家知道钟氏兄弟的三胞胎关系,但当大家看到他时,仍不免吃了一惊——
他真的与钟三哭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只是穿了一件紫色的袍子。
这人来到钟三哭尸体旁边,伸手摸了摸钟三哭的脉门……此情此景真有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人忽地抬起头来,冷冷道:“老夫钟二哭,不知哪位高人竟有如此身手?”
问不得故意叹了口气:“阁下瞧瞧在座这几位,有谁能有这般本领?”
见钟二哭心下惶惑,闭口不言,问不得道:“阁下可知有个人叫莫忠吗?”
“哦?”钟二哭眼中忽然一亮,“此人倒是知道,只是听说此人的兵器是一口单刀。公子不是要戏耍老夫吧?”
问不得摇头:“你若真想知道,那就且坐下,你我喝上几杯。”
钟二哭冷哼道:“你倒知道老夫的嗜好,只是你有没有听说老夫对下酒菜是很挑剔的吗?”
问不得叫道:“掌柜的,口蘑炖小鸡也该做好了吧?”
掌柜的忙跑进里屋,不一会儿,用大砂锅端上一盆香气四溢的鸡来。
钟二哭扫了一眼鸡,笑道:“好菜,当真对老夫胃口。”
“不对胃口倒也无妨,还有一道‘乱炖汗血马’想必老先生也绝对没有吃过。”
“当真是汗血宝马?”钟二哭睁圆了眼睛。
“绝对新鲜现宰汗血马。马的主人此时眼泪还未干呢。”问不得指了指王一乾。
王一乾道:“无妨无妨,士为知己者死,马为悦己者亡。”
钟二哭大笑,似乎早已忘记了弟弟的尸首还抛在当地,“这菜当真是头一回吃到。”
说罢,钟二哭坐到了问不得的对面。他抓起筷子从鸡身上撕下一块肉,忽然长身而起,一手将肉戳向问不得的嘴里,一手一捏问不得的面颊,将肉填了进去。
问不得并不惊讶,大声嚼了几下,咽下去,然后道:“有劳你为我夹菜。阁下若怕这菜里有毒,我自己吃便是。”
说着话,问不得转向掌柜的:“我说掌柜的,我带来的老汤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掌柜的干笑道:“大爷的老汤味道简直太好了。小人都舍不得用,偷偷留下一半……大爷竟吃出来了,实在是……”
问不得道:“你若愿要些老汤只管开口便是,可不好哄骗咱们。”
掌柜的忙作揖道:“大爷说的是,小人实在是……实在是……”
问不得又转向茗儿道:“茗儿,我书箱里还有壶酒烦你给我拿来。”
茗儿答应一声,打开了书箱:“公子,我怎么不记得你还带了瓶酒啊?”
问不得道:“你把《四书》的硬皮翻开,里面便是。”
茗儿按问不得说的翻出了一瓶酒,兴冲冲地抱了过来:“公子,酒找到了,只是你那《四书》哪里去了?”
问不得道:“我见咱家村口有个孩子没有书读便送给他了,省得留在家里被老爷发现。”
茗儿拍开封泥,将酒倒在碗里,问不得闻了闻,点头道:“喝来喝去,还是这家酿好啊。”
钟二哭目不转睛地盯着问不得的酒碗,缓缓道:“小兄弟可是姓‘问’?”
问不得睁圆了眼睛:“钟先生真乃盖世的高人,竟然算得出人家的姓氏。”
钟二哭又问:“令尊是问三遍先生吗?”
问不得倒吸了口冷气:“钟先生学得是‘麻衣神相’还是‘梅花易术’,难道说你与家父熟识吗?”
“问先生可是江湖中少有的好人呐!”钟二哭道,“想不到历尽人世的艰苦之后,这‘玄冰春’酒的味道竟是更香了。”
“钟先生原来是睹物思人。”问不得道,“如今这江湖之中知道问家‘玄冰春’的已是没有了。想不到钟先生还挂在心上。”
钟二哭抓过酒碗,自斟了一碗:“有二十多年没喝过这‘玄冰春’了。来,你我喝他一碗。”
“好。”问不得举起了酒碗。
钟二哭一饮而尽,问不得却将酒放到了桌上。
钟二哭闭着双目,深深吸了口气:“好个‘玄冰春’,问老先生的酒比二十年前还要香。”
问不得不紧不慢道:“你可知这酒为何比二十年前还要香吗?”
钟二哭摇头。
问不得道:“家父是一位江湖公认的好人,结果一生落魄已极。隐遁江湖之后,家父方才悟到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好人与否只在其次,重要的是先拥有生存的能力。生存尚且不能,这好又有何用?”
钟二哭点头:“极是,人生境界的精进也一定融入了他的酒艺。”
问不得道:“不错,只是家父能有此精进还要感谢一个人。”
“何人?”钟二哭问道。
“‘无相销魂手’李阿殊。”
“什么?”
“你没有听错,就是江湖上使毒的绝顶高手。”
“这毒妖婆如何会与问老先生这个好人相识。”
“世间最奇妙的事莫过于此。当两个落魄至极、再也无欲无求的人走到一起,他们就开始接近对方,也从对方那里获得了自己缺少的东西。”
“你是说……”
“他们成了婚,也有了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孩子。”
“你是问三遍与李阿殊的孩子?”
“不错。”
“那……”
“在下名叫‘问不得’,你一定要问个清楚,那就不免要后悔了。”
“我喝的酒当真有毒?”
“你不是说酒比二十年前还要香吗?那就是‘无相销魂散’的味道。”
钟二哭将手伸向自己的喉咙,欲要呕吐。
问不得冷笑道:“没用的。你可知‘无相销魂散’人称‘三步跌’。你我畅谈至此,你已经走了多少步了?”
钟二哭忽然仰天大笑道:“老夫险些被你这毛孩子骗了。老夫若真的服了这至毒之药,怎会现在还好好的。”
问不得道:“这你就得感谢家父了。家母与家父结合之后,家母身受家父的影响,早已改变了‘无相销魂散’的方子。这方子再也不会取人性命了。”
“好,好。”钟二哭面色顿时红润起来,“令尊令堂真是人中龙凤啊。”
“那你猜猜家母改变方子的‘无相销魂散’又有何用?”
钟二哭连连摇头。
问不得道:“你试试自己的内力,可还有个一成半成?”
钟二哭闻听大惊,急忙意守丹田,却觉修炼几十年的丹田之处,竟无一丝内力。
问不得笑道:“今日我才明白,这‘玄冰春’与‘无相销魂散’当真是天下一副绝配。”
钟二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问公子,若能给老夫一剂解药,老夫当牛做马、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
问不得道:“何必当牛做马,你现在出去就是堂堂正正的人。”
钟二哭哀求道:“老夫这大半生做近了坏事,那仇家寻来,老夫岂有命在?”
问不得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仇家的报复也怪不得别人。”
钟二哭无奈,抱拳道:“问公子足智多谋,老夫栽在公子手里,也算是无憾了。”
说罢,狂笑着夺门而出。
问不得望着那个背影却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想说,你们兄弟三人如若联手,我们这些人怎会是你们的对手。只可惜终归是三个小人,兄弟之间貌合神离、互相猜忌,纵使个人本领如何高强,也终究免不了失手,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那倒未必——”来人甫一亮相,众人便认定此人是钟家大哥钟一哭无疑。
此人身上一袭棕色的布袍,并不象前两个弟弟以绸缎裹身。
问不得道:“原来是钟家大哥来了,有失远迎。”
钟一哭道:“小子,不知你想向钟某耍什么花招呢?”
问不得摇头:“对于武功不济的,用武力可以擒他;对于武功好的,只好用智力擒他;若是象钟家大哥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哈哈。”
钟一哭道:“怎样?”
问不得长身而起,朗声道:“那就只有拼命了。”
钟一哭一怔。
只听问不得吼道:“莫忠,如此生死时刻还藏在那里,莫大小姐有个闪失你担得起吗?”
“莫忠在此——”
那巨汉手执单刀站到钟一哭面前。
“翠儿、茗儿,你们护住莫大小姐,其余人等与我斩了这钟一哭!”问不得声如洪钟。
闻听此言,那钟一哭竟倒纵出了院子,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这便是名动天下的绝顶高手吗?
问不得却摇了摇头:“钟家大哥审时度势、不蹈死地,真是一个最可怕的对手。”
门外忽然铃声大作。
一列马队停在饭铺外面。
为首一人身披猩红大氅,银髯如扇,正是莫家庄主莫奈何。
莫奈何身后跟着长腿莫庆。
莫奈何几步进得屋来,莫忠忙施礼道:“老爷,大小姐在此安然无恙。”
莫奈何对屋内众人视若无睹,只看了眼地上的尸首,随即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莫忠,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讲来。”
莫忠将前后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莫奈何听得十分入神。等讲到钟一哭逃跑,莫奈何忽然大笑道:“老匹夫也有这么不中用的时候。”
这时,莫奈何才将目光落到莫大小姐身上:“丫头,你知错吗?”
“女儿没错。”莫大小姐竟不看父亲。
莫奈何一拍桌子:“这女大当嫁可是一逃就逃得了吗?何况你爹给你选的女婿难道错了吗?”
说着话,他用手指了指问不得。
那问不得此时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莫奈何接着道:“今日若不是问公子足智多谋,你早被那三个妖怪捉去了。”
“那又怎样?”莫大小姐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莫奈何张了张嘴,又转向翠儿:“翠儿,你说这问公子怎样?”
翠儿道:“老爷的眼力自然不错。”
“那就对了,你说这莫公子可配得上非儿?”
翠儿道:“老爷,要嫁人的是小姐,不是翠儿。”
莫奈何转向莫大小姐:“非儿,你只说这门亲事你是认也不认?”
莫大小姐一言不发。
莫奈何又是一拍桌子:“既不说,那老夫就要做主了。”
莫奈何道:“今日之事算得上老夫生平未遇的奇事,问公子大智大勇真为老夫所激赏。老夫今日就给你们拜堂成亲。”
“这的确是一段奇缘佳话,小侄在此先恭喜莫老伯了。”王一乾笑着向莫奈何拱手道。
莫奈何见有人附和,笑着问道:“敢问是哪家的贵公子?”
“芙蓉庄王一乾。”
莫奈何闻听大悦:“我与令尊乃是至交,听说令尊不久前刚刚从西域重金买来一匹汗血宝马,据说此马风神俊逸,老夫还未来得及一睹风采。”
“此马小侄已送给莫大小姐。”王一乾道。
“不妥不妥。”莫奈何道,“她哪里驾得了如此良驹。”
“大小姐已将此马下锅,此时已是炖得入味,伯父如是不弃,小侄这就给伯父端去。”
莫奈何怔了一下,回头看了眼莫大小姐。
莫大小姐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莫奈何见女儿笑得开心,也笑道:“好极好极,芙蓉公子出手大方,老夫感激不尽,改日必当登门重谢。”
说着话,莫奈何坐到问不得对面:“问公子,见了老夫为何还要装疯卖傻,难道非儿配不上公子吗?”
问不得抬头:“岳丈大人,小婿哪里是装疯,实是饮酒过量早已动弹不得了。”
莫奈何皱眉道:“那就是说,如果那些怪物真的动起手来,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问不得苦笑道:“正是如此。”
莫奈何又道:“老夫竟将女儿托付给了你这样一个人?”
问不得又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后悔也来不及了。”
莫奈何忽然道:“你可带了无毒的‘玄冰春’来?”
问不得道:“自然,除了四书之内,还有一些书盒子里,藏有封了五年的上好‘玄冰春’,都是小婿孝敬你老人家的。”
莫奈何又一拍桌子:“那还等什么,速速上来。”
王一乾道:“掌柜的,上‘乱炖汗血马’。”
三个人坐在那里推杯换盏。
没过多久,莫奈何就趴在桌上鼾声雷动,那芙蓉公子王一乾更是滑到了桌子下面。
问不得站起身,向门外踱去。
“你到现在还没有醉吗?”问不得身后传来了莫大小姐的声音。
问不得头也不回地道:“醉也罢,醒也罢,何必一定区分得那样清楚。就象姻缘,本是逃无可逃的事,何必一定追究幸与不幸。”
“公子心机如此深重,你以为别人会放心吗?”
“心机算什么呢?你只要知道有人为你拼命就足够了。”
问不得消失在大门之外,茗儿紧紧跟在身后。
“要不要拦住他们?”莫忠问莫大小姐。
莫大小姐道:“人家既然想走,就让他走吧。”
屋内忽然响起翠儿的一声长叹:“姻缘的事有谁能说得清呢?”
“你这腔调有些象问不得了。”莫大小姐道。
翠儿道;“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也许到河里去找沙子了吧?”
“他们不该走。”
“走不走又怎么样呢?”
掌柜的站在门边,看着远去的问不得与茗儿以及满地的残羹剩饭……
这一切对他来说那么地真实又那么地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