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无尽的黑色。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在这样的黑色之中,连时间都似乎消失了。随安能感觉到自己,却又从感官上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这种落差让人十分难受。就好像明明知道自己醒着,却无法睁开眼皮,动弹手指。
也许很久,也许很快,突然前方出现一个光点,极小,极微弱。然后光点在瞬间驱逐了所有的黑色,随安看着眼前的光明,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光明中,身体的感觉又慢慢出现。
从头,到脚。
感受到自己的脚,随安便醒了。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脚上。睁眼低头一看,原来是曾小牛将头枕在上面。
随安轻轻将脚从曾小牛的脑袋下抽了出来,穿上草鞋站了起来。不料被压了一晚上,麻的厉害,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嗞着牙慢慢在房间走了两圈,脚上的那股麻感才消失。
此时有光线从木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估计外面天光已是大亮。
随安穿上无袖短褂,弯腰再套上粗麻布的短裤,把草鞋当拖鞋穿着拉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院子里静悄悄一片,想来何小莲还没起来。
此时曾大壮正蹲在大水缸旁,用手指蘸了些劣质的粗盐清洁着牙齿。
随安打了声招呼,在曾大壮旁边蹲下。从脚下的杯子里抠了些粗盐,伸到嘴里在牙齿上抹均匀。有些细的盐粒融化后顺进喉咙,咸的随安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随安暗自感叹一声,没有牙刷牙膏的日子,还真是难过。
两人相对无言地用手指和粗盐清洁着牙齿。
很快曾大壮便洗完牙,拿起水瓢漱了几口水,在短褂的肩上蹭了蹭嘴,然后又舀了几瓢水倒进一个木盆里,边洗着脸边对随安道:“田里的草锄完了,下次再去打理还要过些日子,所以这几天都没啥事。”
随安点点头,接过水瓢将口里的盐漱出去,感觉好了许多,看着弯腰洗脸的曾大壮道:“那从今天开始,我便教小牛识字罢。”
曾大壮直起身来,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点点头,然后将盆里的水倒掉,将盆递给随安。
当太阳热情地将整个大地都晒的有些热的时候,整个村子便又热闹了起来,正是到了吃早饭的时间。
屋子后面的烟囱的烟在冒了一阵子之后,慢慢停了下来。
屋子里,曾大壮父子还有随安正围坐在饭桌旁,看着桌上的五个菜,等着何小莲将饭端进来。
何小莲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饭走进来,先给随安盛了一满大碗饭,然后胖胖的脸上堆起极为热情的笑容道:“多吃些饭,这些日子也没啥事,小安你便费心多教教小牛,等过几天我想带小牛回娘家一趟。”
随安明白何小莲的意思,虽然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如果顺带能满足一下何小莲的虚荣,那这件事依然是好的。所以随安很坦然地接过了碗,道:“小莲婶安心便是,定不叫你失望。”
得到随安肯定的回答,何小莲高兴地笑了笑,将另外一满大碗饭递给曾大壮。见到曾大壮稳稳坐在那,黝黑的脸上一片平静,便知这事大概曾大壮早先便已说过。
于是又笑了笑道:“吃饭,吃饭。”
饭饱茶足,曾大壮跟何小莲不知去了哪里。
随安坐在方石上,手里拿着自身后杨树上折下来的树枝,看着面前坐在矮凳上的曾小牛,开始了彼此人生的第一次学习和授学。
随安脚下的泥土上划了一撇,然后又划一捺,然后指着这个字告诉曾小牛:“不畏,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个字,念‘人’。”
曾小牛小声随着随安念道:“人”。
随安又道:“人,就是你我一样的人。之所以人这个字要这么写,是因为它是根据人的形象来写的。人者,要靠双腿站着,头要直,腰要直,如此方能称为人。”
曾小牛点点头,然后找了跟树枝,在地上照着写了一遍,喜不自胜。随安见状微微一笑,摸了摸曾小牛双髻前光溜溜的脑袋,鼓励了曾小牛几句,又让曾小牛多写了几遍,直到曾小牛能记住这个字。
然后用一块木板将地上写的字痕全都刮掉,又在地上写了一个曾字,道:“这个字,念‘曾’,也就是你的姓。”
曾小牛听到和自己有关系的字,不由好奇地瞪着眼睛,看向地上那个字。
院子外面,曾大壮跟何小莲正蹲在泥土堆成的围墙外面。两人偏着头,听着院子里面随安正教导着曾小牛。相互对视一眼,脸上满是喜悦的笑容。
又听了一会里面的声音,确认随安教的用心,曾小牛学的也用心,曾大壮推推何小莲,两人便悄悄地走开。
这一整天里,除了午间吃了一顿饭,其他的时间随安都在教导曾小牛。曾大壮跟何小莲看在眼里,便记在心里,于是晚上的饭菜多了几分光泽。
吃完饭洗过澡,整个村子便都笼罩在了夜色之中。
曾大壮将曾小牛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着问道:“今天先生都教了你些什么?”
曾小牛坐在曾大壮的大腿上,晃动着两条腿,黑色的大眼睛灵动地转了两圈,然后很认真地道:“先生今天教了我十个字,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我的姓,曾。后面的八个字都是数数用的数字。”
何小莲在一旁问道:“那你都记得没?”
曾小牛认真地点点头,肯定地道:“都记得了。”
曾大壮大笑,狠狠的在曾小牛光溜溜的脑门上亲了一口,道:“我儿子就是聪明,将来说不定也能当先生。”
曾小牛听到,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羞一笑。
何小莲见曾小牛在曾大壮腿上扭来扭去,笑道:“你看看,还不好意思了。”
曾大壮笑得更开心了,看到老爹黝黑的脸上和老娘胖脸上难得的开心笑容,曾小牛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个人的笑声从窗缝门缝钻出来,钻进了隔壁的房间里,钻进了在床上躺着的随安耳中。随安闭上双眼,嘴角漾开一抹很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