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整个下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人也变得失魂落魄,不住的望着门口,盼望着沈青的出现。
我的同学黄华翔过来邀我到文化室打乒乓球,见我没精打采的,以为我得了什么病,我不好说得,含糊的推辞过去。
想起身到沈青家看看,即怕这个当口沈青从别的地方过来找我,又怕即使沈青在家也不理我,显见得更加的难堪,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就此等下去。
直到五点过后,我确定沈青是彻底不来了,不禁摇头叹息:这样一段感情,或者尚未开始,就已然结束。只有埋头收拾起心情,不再想她了。
然而不想谈何容易,不见还好,一见已是欲罢不能,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前总认为只是古人的多愁善感,现在觉得对一个女孩子的相思,这么形容再贴切不过。
夜里,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沈青的音容笑貌。一忽儿想:沈青要是以后嫁给我,那么此生何求?于是眼前仿佛出现了和沈青手牵着手,漫步沙滩的绮丽景象,一忽儿又想:象沈青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将来可供挑选的娇客还会少吗?心里患得患失,没有丝毫头绪。
胡思乱想间,外面已是传来了一声鸡啼,渐渐地觉着疲累,便沉沉睡去,梦里反复出现的,依旧是沈青的倩影。
迷迷糊糊间,一阵康畅淋漓的快感将我惊醒,伸手抹去,被窝里短裤已湿了一大片。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难道我失禁了?”又觉得不象,失禁哪有这种极度舒畅的感觉,怎么回事呢,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带着些惊慌狐疑,赶紧换了短裤,整晚的折腾,终于在朦胧中依旧睡去。
大清早醒来,就听见了外婆的声音:“还在睡觉呢,念书辛苦,让他多睡会儿。”那么是在说我了,但她和谁说话呢?
“哦,那让他睡吧,我没什么事情。”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当然立刻就听出了,这是沈青的声音。
我立刻翻身坐起,以媲美解放军叔叔的速度飞快的穿好了衣服,嘴里大声叫道:“起来了,起来了,等会。”
一俟冲出房门,就看见沈青提着一篮子衣服,站在门口,脑后的发辫,已经改成了蓬松的马尾,脸上的表情,倒看不出明显的喜怒,看见我冲了出来,一付打败仗般的狼狈,噗嗤笑了:“你急什么呢?冒冒失失的。”
“我以为你再不来了呢!”我委屈的说着,边扣上衬衫的扣子。
“你傻啊,三婆也是我的婆婆,就算你不在家,我也会常常来看望她的啦。”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也看得出沈青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感动。
“你这么早就起来,去河里洗衫裤吗?”我明知故问的说道。
“是啊,我昨天看你的外套有点脏,今天洗衣服,顺便过来问下,要不要帮你一起洗掉?”沈青依然是落落大方。
沈青的家到河边有更近的路,转过来问我,那当然是特意的了。我心里非常高兴,但不敢过多的表露,只是淡淡的道:“好啊,那麻烦你了。”
赶紧的回房间取出外套,习惯的摸了下口袋,当然,口袋里半毛钱也没有。又看了眼扔在地上的短裤,自己伸了下舌头,顺手带上了房门。
沈青接过我的外套,放进篮子里,跟我外婆打了声招呼:“三婆,我先去洗衣服了哈。”看了我一眼,就往河边走去。
我依依不舍的看着沈青,心里想道,待会沈青回来,可再不能唐突佳人了。
没过多久,沈青洗完了衣服,将外套递过来,对我说道:“你自己晒开吧,我回去了。”
“别,坐会儿再走嘛。”我想好了很多话要说,一时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还有什么事吗?”沈青的话,听起来永远是那么的温柔。
我又有些心旌摇荡,大着胆子说道:“你昨天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看捆烟场的吗?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啊!”
沈青微微一笑,道:“就这点小事啊,行,等我回去晒好衣服,过来邀你吧。我得赶紧回去,不然太迟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我还在介意昨天的苦等。
“谁叫你……”沈青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现出了淡淡的红晕。
我赶紧打岔道:“好吧好吧,你先回去晒衣服吧,一篮子湿衣服,挺难提的呢。”
“知道就好。”沈青给了我个甜甜的微笑,踏着欢快的步子,回家去了。
捆烟场并不是一个好玩的所在,这是一个杨姓的祠堂,门楼上高书四个大字:“汪波遗泽”,整幢建筑大体上气势恢宏,庄严肃穆。这种祠堂在芷阳村比比皆是,寻幽访古的文人墨客或者会产生游玩的浓厚兴趣,但对很小就生活在这里的人,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我喜欢去,当然是因为有沈青。一进捆烟场,一阵刺鼻的烟丝融合着香精的气味涌入鼻孔,我连打了几个喷嚏。
沈青赶忙的说道:“味道很重吧,受不了的话你先回去吧。”
我看见沈青的眼里透着关切,觉得很是受用,心里想道:“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也不惧,何况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味道。”嘴上当然轻描淡写的答道:“没什么关系,适应下就好了。”
时间还不算晚,捆烟是个计件的活计,先到的也才四、五个女孩。大多都是等家里的活做完了,才陆续上工。
一个圆脸短发,看起来胖胖的女孩儿看见我们进来,向沈青打趣道:“小青,男朋友带来了啊!”几个女孩立时发出一阵附和的哄笑声,显见得社会阅历经验要比我丰富多了。
“你才男朋友呢,我表哥,来学捆烟的。”沈青笑骂着一句顶了回去:“做你的活,别闲理四月八。”这是个本村典故,意思是管太宽了。
胖女孩一笑,转头和同伴嘻嘻哈哈的边做边聊,不时的望望我们。
烟场的规模有点大,整个祠堂大厅,除了天井,四周都铺满了木架和木板组成的平台,台面上堆满了烟丝,一排简易的手工卷烟器对应着一张张矮凳,大约可以容纳三十几个人同时卷烟。
旁边的横屋里,堆着一架柴油发电机,和一台看起来是切烟丝的机器。地上铺着大张的薄膜,上面码放着捆扎整齐的许多烟叶。
看完了这些,沈青坐在她的工作台前,熟练地给我演示捆烟的流程:摆正卷烟器,在中间的塑料布槽里填上大约两根烟的烟丝,用手捋整齐,用一根小铁棍,轻轻卷动,然后放上两张一侧已经上胶的飞马牌烟纸,将铁棍卷到底,两根连着的纸烟就出来了,这是加工的第一步,待卷好的纸烟数量足够多了,就进行下个工序,将两根烟用剪刀分开,并把烟纸外多余的烟丝剪下。
全部剪完了,就开始包装,将外包装纸事先涂好胶水,用木板做的模具压出棱角,装上二十根纸烟,还是用模具轻轻压平,包装纸一封口,一包成品烟就这样量产出来了。有信誉的烟场出品的土烟,往往还在封口的骑缝处盖上老板的大号某某记,或者是烟场的品牌,算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正品。
沈青边演示边介绍:一个熟练的小工,一天捆十二个小时大约能捆二十条土烟,一包烟是一分钱工钱,每天大约能赚两元,这就是沈青她们一天的工作量。看着都觉得辛苦,我心中自是老大不忍,但也只能暗暗的下决心:“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有出息了,一定不让她吃苦。”
这种廉价劳动力生产出来的土烟,由于价廉物美,销量非常大,销路也很广,那时已是芷阳村重要的经济支柱产业。
后来的发展就慢慢偏离了轨道,土烟先是加上了过滤嘴,捆烟的流程一步步更新到全机械化的程度,包装纸也换上了大烟厂流出的真烟纸,产品已是几可乱真的假烟。直至十余年后,这个产业被政府彻底的取缔……
捆烟的女孩逐渐多了起来,老板也来了,看见了我,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神情,大约这里的女孩有时也带些男同学男朋友来逛逛,老板已经习惯了吧。
很快的,横屋里的柴油机发动了,老板开始了切烟丝的工作。“除了保证本烟场的烟丝供应,有些没有机器的其他烟场,也会到这里加工烟丝,”沈青说着,又建议道:“去看看吧。”
我当然没有什么异议,跟了沈青,到了切烟丝的地方,沈青跟老板说:“我表哥,陈胜利,来参观下。”
老板冲我点了下头,露出被烟熏得发黑的牙齿,操着纯正的国语道:“你好,沈青的表哥,城里来的吧?我姓杨,杨进贤,进出的进,贤惠的贤。”
听见我姓陈,常常有许多人会直接用国语跟我对话,托本县方言众多的福,大多数乡亲,不管是不是文盲,基本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国语。
我却不由得有些尴尬,我从小由外婆带大,我的芷阳话,比大多数芷阳人说得还要流利——这都哪跟哪啊。
我纠正了杨进贤的误会,无需多加解释,直接把自己同化,用纯正的芷阳话笑道:“我是芷阳人。”
杨进贤的脸上掠过一缕诧异,但也并不多问,随口敷衍了句:“那好,你随便看哈。”
站在柴油机旁边,巨大的轰鸣声让人交谈费力。我也不敢多话,看着杨进贤不断的加着烟叶,将一堆飞快切出的烟丝推到一边,等到烟丝切出,堆成一座小山的时候,杨进贤关了柴油机,取了一个大的蒲勺,装半勺水,滴入几滴瓶装的香精,用手指充分的搅拌,立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味,只见杨进贤用嘴大力的含了一口这种香水,“噗”的一声,朝小山般的烟丝喷去,立刻,烟丝上覆盖了一层这种混合的液体,看起来闪闪发亮,自然,上面也包含了杨进贤的口水。
这里是她工作的场所,我自然不能一直待下去。沈青把我送到门口,问道:“如何,知道挣钱的辛苦了吧?”
“比种田还要辛苦。”我真的有些感慨,种田只要农忙过去了,其他时间还是比较轻松的,沈青的活,却没有放松的一刻,以她这小小的年纪,瘦弱的身躯竟已经承担了生活之重负,在我而言,这是明知其苦,如之奈何?
“你下了工,来找我么?”我的语声里饱含着期盼。
“再说吧,中午我回家吃饭,很快就要回来做事,晚上等我放工,已经十点之后,太晚了,等有空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吧。”
看见我掩饰不住的失望,沈青踌躇了一会,又说道:“你很快要上学了,不如下个星期六,一起看场电影吧,我过来找你。”
虽然仍是不舍,但这样已经很好了,得了沈青的承诺,我的兴致又变得很高:“那好,我等你,不见不散啊!”
“好的,不见不散。”沈青说完,对我笑笑,转身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