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东方曙色渐白,啁啾的鸟叫声惊醒了我的一帘春梦,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晴空如洗过一样,纯净透明。
外婆早已起来生火做饭,熬了一锅米汤浓浓的粥,用猪油煎了两个香喷喷的荷包蛋,这是一道非常美味的早餐,有时候外婆将蛋直接打进滚烫的米汤,充分的搅拌后加入白糖,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美食。
外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岁月的沧桑逐渐地刻划在她的脸上,她个子不高,性格却很坚毅刚强,她心胸开阔,心地善良,家里常常有乞丐上门,乞丐如果要饭,外婆就给他钱,乞丐如果要钱,外婆就给他饭,外婆说若是真的乞丐,一定会满意她的做法。
外婆平生从不与人争吵。闲暇时偶尔抽上一口粤西带来的水烟-:一根米许长的竹筒,碗底粗细,中间挖空,底部装少许水,靠近水面的地方有个孔,插着根细细的金属管子,是用来装烟丝的,抽烟时将草纸卷成一束,叫做纸媒,点燃后吹灭明火,保持一点亮亮的火光,往烟丝上一凑,用口贴近竹筒一吸,底部的水跟着一阵闷响,外婆把眼睛嘴巴一闭,俄顷,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那真是一份金不换的感觉。我曾经试着抽过,直把烟筒里的水抽得哗啦啦的响,就是抽不出烟雾。
外婆也好酒,几乎每顿必喝,但一般不超过一碗。以前母亲在的时候,是喝自家酿的米酒,现在都是买别人家酿的米酒了,别人家酿来出售的米酒和自家酿的米酒,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些奸商,为了让较淡的米酒变得浓烈,常常添加些剧毒的农药“敌敌畏”,虽是微量,但很容易让人上脑,有喝醉的感觉。
外婆极好打麻将,这个爱好从她当师长姨太太时就有了,如今虽已年逾古稀,仍旧是整日价的搓,甚至细致高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打个通宵。
外婆的不良嗜好,抽烟,喝酒,打麻将熬夜样样来得,养生是谈不上的,可是一直健健康康的活到九十六岁,活生生的给养生砖家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享用过美味的早餐,外婆坐在竹躺椅上看书,等待隔壁的子侄辈过来开一桌麻将。在这个村子里,一个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捧着本厚厚的书卷在仔细的研读,是很令人讶异的场景——很多年以后,到这个省级民俗文化村游玩的记者,发现了这个画面,将我外婆看书的风采拍摄下来,刊载在日报醒目的位置上……
因为文盲众多,看书的人很少,偌大的村子里,除了供销社有不怎么需要看字的连环画,其余什么书都没得卖。
外婆看的书,多是我从城里带回来的,既有《七侠五义》,也有《红楼梦》,外婆的书看得很杂,即看才子佳人,也看王侯将相。她爱看金庸,也不排斥琼瑶,京戏,越剧,黄梅调,什么都喜欢听。小的时候跟着她去看露天电影《天仙配》、《追鱼》等等,常常戏演到一半我就睡着了,趴在她的背上回到家才醒。大概看多听多了,外婆的心态非常的好,基本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邻里间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常常能出面调停的恰到好处,一则为她德高望重,另一个原因,也因为她不论亲疏,从不偏袒,只站在有理的一边。
不消片时,来了两个振字辈的表兄,乃是振华与振龙,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二人年龄相仿,长我几岁。振华为人好大喜功,又喜欢附庸风雅,在村里当文书,可是平时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个县长。振龙相貌堂堂,忠厚老实,在一家煤矿谋生。这都是一些比较自由的职业。
这个时侯,隔壁的振森也起来了,房间里传来了留声机响亮的乐曲,播放的是电声乐队版的《洪湖赤卫队》,这是当年听惯了的红歌,这个版本却让人耳目一新。在这个时间里没有停电,也意味着昨晚的雨水充足,维持了小水电站的正常运行。振森的手巧,在这里也有一个印证,他从特殊时期遗留的广播里拆了个喇叭,将它放在大肚小口的酒坛子里,从留声机里接了根线,自制了个低音炮,这个往往是电器修理工的活计,在振森而言,往往都是小菜一碟。
振华的声音洪亮,一进门就大喊:“三婆,开工了。”外公排行第三,因此大家都叫她三婆。外婆抬眼从眼镜上方看出去,笑道:“华仔,龙仔,这么早啊,还缺一脚呢!”声音里透着浓重的GD口音,外婆嫁到芷阳村,大半辈子仍然学不平芷阳话,这是一件憾事,也因了这个县城方言众多,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别说外婆一个异乡人,就是我在这个县城土生土长,本县城的方言仍旧大多听不懂,更别提通话了。
振华不怀好意的看了我一眼,那个意思我懂,就是又要我先凑一脚了,等有人的时候再挪挪位。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凑就凑呗,麻将并不是什么高技术活,耳濡目染的环境下,很早我就会了。好在他们打的也并不大,一块五一捆而已。
大厅里摆着两张八仙桌,一张常年摆放着香炉贡品,另一张桌子,就是战场了。很快地,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充斥了整个厅堂,外婆坐我对家,振华兄弟也是对家,这样安排当然是防止自家人放水。
娱乐的时间总是很快流逝,一圈麻将打完了,正在洗牌的当口,仿佛有人从大门进来,我以为是个凑脚的,忙碌的码好牌,回头看了一眼,竟立刻的心猿意马,不能自已。
进来的是个女孩,身材略显单薄,脑后一根齐肩的辫子随着走路的步调左右晃荡,前额留着齐眉的刘海,眼睛清澈,明亮,大约“一双瞳人剪秋水”所形容的就是这种眼神。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嘴唇略略上翘,这一笑脸颊上就现出了两个极小的凹,不笑时小脸蛋光滑细致,肤色白皙,装束淡雅,上身穿了件极普通的的确良,套着件天青绒背心,下面是咔叽布的裤子,脚上轻松的套着天赐福布鞋。
我的眼前,仿佛是翩若惊鸿,曼妙多姿的仙子出了凡尘,一丝不易觉察的情愫,霎那间在我的心中如夏花般绚烂开来,悄无声息的蔓延覆盖。她的一丝眼神,一个动作,一抹微笑,竟是深深的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那样的美好,它印刻在我的脑海,从此令我永远都难以忘却。
“沈青,你也来看打麻将啊!”外婆招呼她,她叫沈青?我的心里立刻记下了这个名字,同时也有一些疑惑,这个村子里怎么会有姓沈的呢?“是啊,三婆,我来看你们打牌。”沈青温柔的答道。
接着沈青找了张方凳,在我的身边坐下,一股如兰似麝的芬芳沁入了我的鼻息,这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洗发水的味道,在那时相当流行的兰兰蛋白香波,从沈青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竟然能让我心神迷醉。
我的心早已慌乱,轮到我抓牌,手却伸向了尾墩,抓了张花,顺手便打了出去,振华在一边看傻了眼:“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魂也没在牌上啊!该不是书念多念傻了吧?”“是啊,农忙假结束了就要考试,今天本来要温书的,真的没有心思打麻将呢。”我掩饰着回道。
这当儿门口又进来了立字辈的立本,乃是位杀牛的老叔,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平时好的也就是这口子,我忙不迭的让座,口里谦让道:“本叔您来,这局赢了算您的,输了算我的,我要去温书了”。也不待回答,就自顾自站了起来,本叔伸出油腻肥厚的大手在我后脑勺上一拍,笑着说道:“去吧,输赢都算我的。记着下回别提叔字,不吉利。”说着一屁股坐了下去,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我不敢再看沈青,回到横屋,随手拿了本书掩饰心中的慌乱,书上是什么,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没想到沈青却跟着我,也走进了横屋,“这么发狠,在看什么书啊,利哥?”沈青大大方方的问道。
“喏,”我心头小鹿乱撞,随手把书举到了沈青面前,自己一看,是外婆看的白话本《西厢记》,脸上一红,讪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沈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比我大着两个月呢,还装!”
“那么你是……”,我几时认识这么个天仙般的小妹妹,委实想不起来。
“你盛英婶婶就是我妈妈,振海和振番就是我哥哥。你总知道他们吧。”
“哦”,我总算想了起来,“那么你是第二家的了,小时候都叫你小青!”我总算有了点记忆,“小的时候拖着鼻涕跑来跑去的黄毛丫头。”我打趣的说道。有没有拖着鼻涕,其实我并没有印象。
“你才鼻涕虫呢。”沈青不饶人的回道。
“那么你哥哥都是姓黄,你怎么会姓沈?”我问道。
沈青爽朗的回答了我的疑虑:“我爸爸姓沈啊,傻瓜,我爸爸是倒插门的,我的哥哥姓黄,只有我跟爸爸姓沈。”
这一来我总算明白了,小时候我也知道沈青的爸爸是知青,但并不知道他爸爸的名字。他从城里插队下乡,后来在芷阳村供销社找了份工作,和沈青的妈妈结婚后,就扎根在芷阳村。沈姓是县城老四大家族“董谢沈罗”之一,可是在芷阳村,是绝对找不出黄杨以外的姓氏的。
沈青外公的爷爷跟我外公的爷爷是同一个人,叫黄承畴,当然与大明降将洪承畴没有任何的关联。承畴公生有五个儿子,大约在道光年间,五个儿子建了五个祠堂,他们的后代就顺势称为第一家,第二家,直至第五家。沈青是第二家的后人,我算是第五家,两家的祠堂并没有连在一起。很小的时候,我隐约听外婆讲了一些家族历史。但了解的并不是很多。
沈青的愉悦,很快感染了我,我紧张的情绪也慢慢的平复了些,从开始时的手足无措,已变得自然多了。我双手交叉,手肘垫在桌上,下巴不时的靠在指间。坐在沈青面前,不知何故,感觉思想上说不出的轻松。
沈青偶尔的将发梢拨到肩膀前面,用食指缠绕着,辫子乌黑发亮,散发出健康的气息,我又觉得有些晕眩,此情此刻,真恨不得时间就此打住,跟沈青就这样面对着一生一世。
情爱的念头,在那之前,丝毫也不曾有过,所有的感觉,都是不期然的发生了,这就是爱慕吗?我在心里问自己,当然找不着答案。
“你喜欢看打麻将啊,你也会打吗?”我这时才想到要倒杯开水给沈青,那时,茶具倒有,但茶叶是很奢侈的东西,本地没有出产,一般人家里也不会有。
“不是啊,我不会打麻将,也看不懂,我是来看看你的。”
沈青的回答让我觉得很意外,“为什么是来看我?”我不解地问道。
“你昨天不是跟杨文意喝酒吗?”
“是啊,可是你怎么知道呢?”我更加的觉得奇怪了。
“杨文意昨晚喝醉了,在家里吐得一塌糊涂,他的妈妈一直骂他,我在隔壁听到他们说,是跟你喝酒,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跟杨文意这样的人这么合得来呢。”沈青一说我就懂了,杨文意跟她住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有点什么动静,是很能听见的。
“那你现在见着了,该不会以为我也是跟他做那个的吧!”我摆出一脸正气,生怕沈青真的这么误会了我。
“那可难说得很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跟你很熟吗?”沈青似乎故意气我,坏坏的笑道。
“*******,杨文意这个人,我觉得本质不坏,但你要不喜欢,我就不跟他来往。”我连忙澄清,此时恨不得和杨文意立刻划清界限。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啊,怎么把我扯上去了。”沈青听了这话,脸霎时红了。我自知这话透着唐突,赶紧接着说道:“其实帮杨文意改改这个毛病,对他对社会都有好处,就不知凭我的力量是不是能够。”
沈青没有回答,两个手指捏着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一枚银戒指,轻轻的旋转着。自然,西方戒指的戴法与此毫无关系。
“你念几年级了?”我故意地把话题岔开,同时也想尽量的多了解沈青。
“去年初二念完就不念了,我妈说女孩子不用念太多书,早点出来做事赚点钱是正经。”沈青抬起我倒的开水,对着嘴轻轻的吹了几下,喝了一小口,微微皱了下眉头,刚倒的开水,还是烫得很。
“那真遗憾,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如果继续念书,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或者能当大官呢!”我是真觉着遗憾,不光是为了沈青的辍学,也因为如果沈青还在念书,说不定现在是我的同班同学呢。
“你怎么就知道我聪明?”沈青道:“你又不了解我。”
“那还用了解,杂交的水稻产量高,杂交的孩子智商高嘛。”我的语气中带着恭维。
“你在笑话我。”沈青嗔道。
“我怎么敢嘛,笑话你的话也是在笑我自己啊,你忘了,我们的父亲都不是本地人啊!”
“那倒是,”沈青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谅你也不敢,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告诉三婆去。”
“告也没用,我就真欺负你,外婆还是帮我的呢。”我故意的逗她。
“那可不一定,我是女孩子嘛,何况三婆是帮理不帮亲的。”沈青很懂外婆,拿捏得恰到好处。
“哪,你这么小,在家能做什么事啊?”我继续问道。
“暂时在别人家帮忙捆土烟,赚点小钱。也不是天天去,像今天就休息”这个行当我也略懂,干起活来枯燥乏味,根本也赚不了几个钱,可是从事这个职业的人非常的多,全都是妇女和大量辍学的女生。
“几时带我去参观参观如何?”我趁机尝试着跟沈青定个约会。
“好啊,那下午就去吧。”沈青并没有多想,随口就答应了,我心中大喜,呆呆地看着沈青。
沈青察觉了我的异样,摊开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了,我的脸上是不是长了朵喇叭花出来了?你这么定定的看着我。”
“我就是喜欢看。”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全然没有想到这么说的后果。
“讨厌。”沈青将《西厢记》卷起来,在我额头上拍了一记,看起来有点生气的样子:“我不和你说了,再见。”说完站起来,真的转身就走。
我一愣之下,大是懊恼,赶紧起身追了上去:“那下午我们几点去啊?”
“不去了,没空。”丢下这句话,沈青已经出了门口,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