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珂,长安,颐天殿,迟暮。
嘉宁跪在大殿正中间,对面高阶之上是龙椅,龙椅上坐着南珂当今圣上南成帝。他抚了抚已有了几根银丝的胡须,冠帘下眼睛微眯,深幽的目光从堂下跪着的嘉宁移向外面另一座宫宇的玄顶上,那就是罗云门,多少年来都与这座威严至尊的颐天殿对立相望,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罗云门的玄顶似乎比颐天殿的金顶还要高,他蹙起了眉。
“嘉宁疏于防范,轻信奸人,容留敌国细作潜藏皇宫多年,致我南珂至高军机边关军力部署图被盗,造成南珂社稷危难,朝政动荡,军心失稳,率罗云门追杀细作多日却未能得手,放虎归山,遗留大患,身为南珂公主,未能安民心护家国,有负父皇宠信百姓拥戴,身为罗云门掌门,未能保守军机手刃仇敌,有负朝庭重托民心信服,特来请罪,愿受父皇责罚,请辞罗云门掌门之职……”她双手与头顶齐平,将请罪文书双手奉上,这是她第一次在颐天殿请罪,就因为她刚遭遇人生中第一次大败。
听到嘉宁说这最后一句话,南成帝轻微地舒了一口气,眉头也舒展开来,好像从未紧皱过似的,从龙椅上走下来,亲手接过文书,打开来看,上面所述与嘉宁所说相符,已经盖好了罗云门的掌门之印,也就是说他只需用朱笔写下一个“批”字再盖上大印,就能罢免嘉宁罗云门掌门之职。
他露出和蔼慈祥的笑,看起来与寻常父亲无异,亲自扶嘉宁起身,说道:“嘉宁啊,你年纪尚轻,担任罗云门掌门这一重任,偶有失职也是再所难免,父皇亦不忍对你太过苛责,可是,你这次犯的错实在太大了,若是父皇不秉公处理必不能让朝臣信服,所以父皇就应了你,先免去你罗云门掌门之位,由父皇亲自接替……”
“不可啊!陛下!”殿门外传来一个沉稳而坚定的声音,南成帝听到这个声音就立刻又皱起了眉,一下子大失所望,眼神又变得凝重。
长孙丞相走进来,向南成帝和嘉宁行礼:“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即使是叩拜行礼,他依然中气十足,年逾半百,不算强健的身躯,却有一种正直刚毅的英气。他是嘉宁生母长孙皇后的亲哥哥,当今国舅,亦是南珂第一重臣。
他起身后,按礼仪,嘉宁向身为舅舅的他弯身行礼:“见过丞相大人。”
南成帝掩饰内心的不悦,和颜悦色地问:“丞相方才说不可是何意?莫非是觉得朕不能胜任罗云门掌门之职?”
长孙丞相回道:“不是陛下不能胜任,是不合礼法。陛下,自高祖设立罗云门以来历任掌门都是由皇家长子或长女担任,高祖明定,历代帝王与正宫所生的第一个子嗣生来就是罗云门掌门,若掌门失职、殒命或被立储登基,就由罗云门长老暂代,直到新立第二个皇嗣为掌门,而且,罗云门行使的是督君监政之权,陛下接任掌门那何来督君如何监政?如此,老臣才说陛下若是要接任掌门之职是不可的。昭明公主殿下此次虽失职犯下过错,但军机泄密,正是最需要罗云门力挽狂澜之时,若此时罢免昭明公主,恐罗云门会突失掌控啊。若真要追究昭明公主殿下失职之罪,老臣建议陛下可暂免公主掌门之位,由清源长老暂代,但依然让公主行掌门之事,戴罪立功,再与复位!”
南成帝背过身去,面部轻微地抽搐,咬牙了下牙,说话的声音依然平和:“丞相的建议甚好,甚好!就照丞相说的吧,暂免昭明公主罗云门掌门之位,照行掌门之事,由清源长老暂代。”
嘉宁和长孙丞相齐齐下跪叩首:“皇上圣明,谢主隆恩!”
他们告退之后,南成帝一把将嘉宁的请罪文书摔在地上,龙颜大怒:“罗云门!公主!丞相!督君监政!生怕罗云门形同虚设,那将朕置于何地!”
总管太监祁公公连忙上前来拾起文书,扫了眼殿外,压着声音劝慰:“陛下,莫要动气,有伤龙体,若是被人听了,也有失陛下威仪啊。”
他平缓了一下呼吸,气愤地甩袖,眼睛也望向了殿外,天已经全黑了,更看不清了,他啐了一口:“罗云门!”
祁公公知他心中的愤懑,想宽一下他的心,于是说:“启禀陛下,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
他果然面露喜色:“怎么样了?”
祁公公回道:“接到了,人已经在路上了。”
嘉宁与长孙丞相出了颐天殿,一齐去罗云门见兴元长老商量事情,长孙丞相走在嘉宁右后方,保持半步之距,问嘉宁:“公主,边关军力部署图怎么会被盗呢?若不是陛下突然将景文和硕风派向玉门关嘉峪关驻守,老臣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呢。这事的来龙去脉能否让老臣知晓?”
嘉宁停下,遣退身后五步之外的一众宫女,只留莫离在前面执灯。嘉宁问:“这事罗云门压了下来,除了父皇、舅舅还有两位表哥,就无人知道了吧?”
丞相说:“公主放心,此等要事,我长孙家自当保密,朝堂之上还无其他人知道。”
“嗯。”嘉宁点了下头,想了想:“既然舅舅已经知道了,让舅舅了解其中缘由也无妨。反正这的确是嘉宁的错,承不承认,我这次都是输了。舅舅可还记得宫里有一位乐师叫吴子陵的?”
丞相回忆了下:“恩,是那位十五岁入宫,被称为少年奇才的乐师?老臣还知道他一直在教公主吹埙,好像还曾到我长孙府上奏过乐……”
“是的,就是他,其实他不叫吴子陵,也不是什么乐师,他姓荀,叫荀韶陵,是北梁的太子,万朝宗的宗主,也是半个月前登基为皇的北梁新皇。”提到他的名字,她就心揪了一下。
“什么?那这样说他从十年前就潜伏在我南珂皇宫内?”丞相着实吃了一惊。
“对,我从十六岁下了天梓山回宫执掌罗云门,就一直在调查十五岁就接掌万朝宗,然后就行踪成谜的北梁大皇子荀韶陵究竟在哪,谁想他竟然就在我南珂皇宫里!这一潜就潜了十年,还与我相处了八年之久!”
“堂堂皇子,能够忍辱屈尊在敌国潜藏十年之久,还从未被罗云门怀疑过,真是一个绝顶的细作,这样的人登基为皇,北梁就是我南珂更强劲的敌人了。”
“都怪我,竟然从未怀疑过他,任他在南珂十年,这么长时间他得窃取了多少我南珂的机密,坏了我罗云门多少事,要不是梁文帝驾崩,他应该还不会急于偷走南珂边境军力部署图然后逃回北梁……”
“看那灯火,越靠近灯下影子就越黑,所以有的时候把自己暴露在最亮的地方,恰恰是最好的掩饰,殿下身为罗云门掌门这种细作之术自然比老臣清楚。”
“是啊,舅舅说得极对。都怨我防御不周,愚昧失职……”
“公主殿下毋须自责。他荀韶陵潜伏南珂十年也不算多久,未能及时发现,亦不是殿下防御不周,潜伏一生都未曾暴露的细作也是大有人在,殿下的舅母,老臣的夫人,执掌罗云门几十年,骄傲自负远远超过殿下,却也挫败了无数次,上了不知多少当,殿下这一役只是小败,何必妄自菲薄?当下要弥补过失防御敌国才是大事。”
“是的,昭明谨遵舅舅和师父的教诲。”
“成凰将回长安一趟。”
“师父是为这件事而来吗?”
“不全是,她应是得到消息了,不过最主要的应该是为了送未央回来。”
“未央?为什么……哦,对了……北梁新皇已登基,很快便要选妃了……昭明明白……”
她的脑海里一下涌现两个人的模样,一个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未央,一个是与自己相处了八年的荀韶陵,之前,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的,这一刻却突然发现他们竟会永远有关系甚至有最紧密的纠缠。
说到这,丞相的眼里全是隐痛:“终是该未央出手的时候了,公主殿下未能杀掉的人,就让未央去杀吧,反正那本就是她要杀的人。”
嘉宁回忆起,和未央一起在天梓山上受成凰师太教诲的日子,她们几乎是从出生开始就一齐被送到天梓山拜成凰师太为师,读书、习武、练琴、练舞、学习暗器投毒等细作之术……所谓的成凰师太,其实就是成凰长公主,南成帝的长姐,上一任罗云门掌门,还是长孙丞相夫人,她不但是她们的师父,她还是嘉宁的舅母和姑姑,是未央的亲生母亲。
在她们十岁那年,成凰师太让她们选,是要杀一个人,还是杀很多人。
嘉宁那时候就想啊,未央这么柔弱这么善良,她肯定是不敢杀人的,杀一个对她来说就够残忍了,所以嘉宁自告奋勇抢着说:“我选杀很多人!未央只要杀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等她们都十六岁了,嘉宁离开天梓山返回长安执掌罗云门,四处潜伏伪装,亲手杀了很多人,她年纪还年幼也会受不了,可是一想到这种罪自己替未央受了就稍微有点安慰。
可是,她还是自以为是了,她们生来就是为了做罗云门的细作,身为细作,谁都不能为谁承担什么。她选择杀很多人,是杀很多毫无感情的人,未央要杀一个人,她要杀的却是她最亲密的人,或许还是她爱的人。无论怎样的选择都是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