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行了数日,终到了洛水之滨,弃了马车,改走水路,沿江而下,不日便进了邀月城境内。
洛水之上终日阴雨连绵,许是到了梅雨季节,彩笺尺素几个丫头整天碎念,闷在舱内惹了一身霉气。也不是没有天朗日清的时候,自进了遇安郡,天气一日好过一日,风挽尘让船家靠岸泊了船。尺素吵嚷着要上岸瞧一瞧,风挽尘拗不过他,也便随了她去,谁知这丫头竟一并拉走了彩笺和云散。倒是烟起坚决地推拒了。风挽尘看着三人离去时,尺素云散的雀跃和彩笺的为难,含笑点点头,回转舱内。
因是午后,人也有了倦怠,便遣烟起将凉榻挪到窗下,慵懒地靠着假寐。烟起本在一边打扇子,风挽尘见了心烦意闷,抬袖挥她下去。
许是舟车劳顿,人虽乏极,却总睡不安稳,醒转了几次,辗转难安,身上竟出了些薄汗。烟起似是听到响动,推门进来,手中多了一盏香炉。置于桌上,也未做声,朝风挽尘福了福身,又出了门。不刻,风挽尘果真酣然入梦。
“挽尘,你仔细站稳当了,姑姑这便撒手了,嗯,就像这般,往前走。”
“挽尘,笔应该是这个握法……不可以在书简上乱画!”
“挽尘,上一个音错了。”
“挽尘,剑怎么可以指向你断魂姑姑,如此造次。”
“挽尘,放肆。你尽然说得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身入藏月山庄哪还有出去的理?纵他日香消玉殒,魂魄也要拘在这四方天地!”
“挽尘……”
恍恍惚惚间,竟梦到了诸多前尘往事,自己毫无所觉,一句叹息轻轻溢出嘴角。
再度醒转,烟起静侍榻旁,手上攥着的丝帕有了点点湿意,想是入梦时,为自己擦拭沁出得薄汗。尺素三人尚未回转,看来一时贪玩忘了时辰。
风挽尘起了身,舱内舱外走了几遭,百无聊赖,便临窗拓字。
忽听得破水声传来,由远及近一只画舫,船头一男子右手负立,左手持碧玉酒杯,面若星辰,长身玉立,双手柔若无骨,衣袂翻飞间,说不出得风流大气。
风挽尘不觉笔尖一凝,一朵墨花氤氲开来。藏月山庄中的女儿哪个不是倾城绝世,自小耳濡目染如她,也不觉怔怔,惊为天人。心思百转,又惊觉自己的失态,不禁慌神,倒有了几分小女儿情态。
再抬眼,却见那男子的目光正有意无意的凝在自己身上,俄而竟举杯相对,风挽尘亦含笑点头。
画舫渐行渐远,犹见那玉白的身影。
“好一个朗俊神丰的公子,面容甚似女儿不说,气度竟是倾城之姿。”连一向矜傲的烟起都不禁抚额称奇。
“可惜如此颜色,于大好男儿,实非幸事。”风挽尘搁了笔,将废了的纸揉作一团,弃出窗外。纸遇了水,墨迹却清晰如旧,不愧是遇水不化的灵台墨。
“小姐何出此言?”烟起一边重新铺开一张纸,一边侧首询问。
“古有洛家笙寒,因相貌倾国,为女王畲男宠,竟以一己之力将朝政搅得天翻地覆,后洛家又因他起兵,引得倾世离乱,崇元之战,掬月城的血洗,哪一个不是天下百姓的梦魇。”
“洛笙寒?可是据烟起所知,他是女王畲一朝的辅政大臣洛重煜的长子,为宁朔侯,于朝廷有赫赫战功。”
“不过是洛家对天下人撒下的弥天大谎,堂堂邀月洛家岂能容许自己的百年声名因一个洛笙寒而有所折损?”
当年洛笙寒本是大好少年郎,弱冠之年被女王畲所见,竟召入宫,一番威逼,收作男宠,给了一个御前侍卫的名头。洛笙寒心性甚高,岂肯白白受人之辱,依仗所得荣宠,妄图决断朝政。太子闻人临应不满母亲霸权,以此为由,掀起宫变,将女王畲囚在寝宫,欲自立为王,奈何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洛重煜起兵勤王。太子退守东宫,穷途末路时,迁怒于洛笙寒,迫得女王与之达成协议,处置洛笙寒。太子有台阶可下,交还政权,女王重掌朝政。洛笙寒被送回洛重煜军营大帐时已奄奄一息。大将军极力救治,奈何洛笙寒万念俱灰。原来阴狠的闻人太子竟对洛笙寒施了腐刑。如此拖了两天,终还是挣不过英年早逝的命。
大将军在洛笙寒墓前,举剑问天:“可怜我儿笙寒,大好男儿,竟受此番折辱,苍天,你意欲何为?意欲何为!”后咯血数斗气绝。
大将军的幺儿洛笙默率领洛家军远走极北雪林,十年的厉兵秣马,终在邀月城起兵,后群雄并起,一时天下大乱。
这些是风挽尘在翠闲阁里的一本手札上所见,自是世人所不得而知的。
风挽尘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洛”字,却不曾留意,烟起见了纸上的字,怔楞了良久。
日头西斜时分,彩笺一行方才回转。尺素献宝一般将半日所获悉数摆在桌上,竟堆砌如山。
“小姐你看,原来这遇安郡有这么多稀罕玩意儿,繁罗云锦,糖人,绘稠灯笼,三娘酥,河灯,可真是稀罕呢…….”
彩笺将新沏的茶置在风挽尘手边,打断滔滔不绝的尺素。
“小丫头孤陋寡闻,也敢在小姐面前卖弄。”
尺素听了,颇不服气,将桌上的东西逐个翻了个个,翻检出了几样东西摆在彩笺面前。
“好你个彩笺,还有脸皮说我,那些个风车,瓷人又是谁人买的。”
“你个小蹄子说话好没道理,是谁死皮赖脸地说自己没见过,要我买了送你,好啊,既是我买的,可不准许你动分毫。”
“小姐看她,尖牙利嘴的,就知道欺负我。”尺素自知理亏,不知道拿什么回她,只得软声像风挽尘求救。
“小丫头胆大包天,敢在我面前造次。”风挽尘放下茶杯,学着彩笺的语气叱道。
尺素急得一跺脚,换来屋里几人的一阵嬉笑。
自在遇安郡歇了一天后,一行人又接连着赶了几天的水程。而彩笺尺素几个面色始终恹恹,食不知味。风挽尘知是她们晕船所致,于心不忍,复又弃了水路,沿江驾车马而行。
颠簸着,行到一片林子里,尺素浑身酸痛,几番央求,众人便寻了荫凉处歇了。彩笺将沏好的茶搁置在临设的几上,见风挽尘正执一方地图,细细钻研。
“小姐这是为哪般,捧着这个劳什子,日头这样毒,还是歇着,茶已经放凉了,饮着正好。”
“尺素可有好些?”
“小姐莫管她,这会儿都不知野哪儿去了,哪里还有什么酸啊痛的。”
风挽尘放下手中的地图,端起茶杯轻抿。彩笺瞥了那图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地叫了一声。引得风挽尘放下茶盏,凝着她。
“我们不是要去往邀月城吗,为何是一路顺着洛水而下。”
“哪个说我们要去邀月城?”
“倒也是,邀月城虽说繁华无双,可抵不过山高水远,况且邀月城军纪森严,总有股肃杀气,我不过当日出庄是听玉簌姐姐提起,还以为小姐当真要去穷山恶水之地。”
“你这丫头,改日你这些话传到那洛家大公子洛惊鸿耳里,定要将你掳去劳军……”风挽尘说到这故意顿了一下,见小丫头正一脸惊骇地看着自己,“还知道畏惧,,我只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小姐就知道吓人,如此凶悍,怕是以后找不着姑爷。”
“再贫,本小姐就先把你嫁了。”风挽尘正待伸手捏一捏彩笺的小脸,却听得尺素的呼声由远及近。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尺素惨白着脸拉着同样花容失色的云散,边跑边连声急呼。风挽尘见了腾地从杌子上站起,秋眉紧蹙。
“何事如此惊慌,总不知道规矩。”
尺素惊惧的收了脚步,慌张跪下,低眸不语。
“先起来,不知轻重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禀小姐,前面十丈方外发现许多尸首。”
风挽尘沉吟片刻,甩袖走向尺素所指方向。尺素见了起身跟上。
“如今乱世,尸横遍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先去查看有无活口。”
“小姐你走慢点,别给污秽冲撞了。”彩笺追上风挽尘,伸手欲抚,却反被风挽尘拂开。
“哪有那么金贵,,你懂医理,快去查看一下。”
说话间,已见林中尸体横斜,血流遍野,也难怪尺素那丫头吓的失了分寸。身后跟着的几个粗使丫头大都吓得俯身呕吐,最甚的竟是直接厥了过去。
风挽尘挥退众人,单只携了彩笺尺素。再往前走了几步,才注意到早有一人前来查探了。那人在尸体间穿行,探手查探那些尸体的鼻息和脉搏,偶尔被散乱的肢体绊倒,站稳身形后又俯身继续。素色的衣裙早已被血打透,那人却丝毫不觉。艰难地走了十几步,眉头却越皱越深。风挽尘不置一词,,静立一侧。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听到一声惊叹。
“如何?”风挽尘敛眉。
烟起微微屈身。
“禀小姐,这人尚留有一口气在,姑且可以救上一救。”
风挽尘点了点头,回身示意尺素救人。尺素领命,指了两个仆妇上前将那人背了送往马车上。
烟起不动声色地继续查探,末了走回风挽尘身边复命。
“可有什么发现?”
“看这些人的穿着,应该是普通人家。但,可疑的是所有人都是一招致命,手法狠绝。”
“嗯,看来这乱势已经无力回天。救人要紧。”说着携众人回转。
马车上,彩笺已经将伤者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风挽尘这才留意,所救的是一个已过不惑的男子,面容俊逸,却似乎是失血过多,面色如纸。彩笺见风挽尘来,回身。
“小姐,他身上并不见有多少伤口,受的该内伤,已经喂他服了重生。”
这重生本是名动天下的神医穆沉玉穷其毕生的心血,只因穆家先人与乾元长公主的一段旧缘,穆家祖训,世世代代护藏月山庄上下周全,这穆沉玉纵心比天高,在风靡音面前也只有俯首恭称的份。穆沉玉研习了十年,得浴火和重生,浴火性烈,可解百毒,根据药理可说是以毒攻毒;重生性温,和天下奇药炼制,可调内息。
“如此,我们到附近的州郡找一处安置,伤者受不得舟车劳顿。”
“是,尺素先行,替小姐打点。”尺素福身,一个纵身掠去,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