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柳丝长玉骢难系
一连三日,风挽尘自困于翠闲阁,只允彩笺将吃食送去,却不能作片刻停留,其余的任谁求见都不应门,下面的人也自不敢硬闯。待第四日,方出得门。却见彩笺、尺素侯在门外,形容颇显憔悴,心下思量,必是三日衣不解带的守着。风挽尘不禁捏捏二人的小脸:
“好彩笺,好尺素,倒是我教你们受苦了。”
“小姐说的什么话,只要小姐……别苦了自己。”尺素刚说了一句,便泫泫欲泣,语不成句,被彩笺拉过好一番温声细语才劝住。
“玉簌、玉筠奉庄主之命送挽尘小姐出庄。”
两个纤弱的身影自彩笺尺素身后闪出,在风挽尘身侧跪下。风挽尘这才注意到不仅她二人,廊下还候着一众仆妇。
“彩笺尺素奉庄主之命随小姐出庄。”
“奴婢奉庄主之命随小姐出庄。”
彩笺竟拉着尺素率一众仆妇也跪倒,风挽尘侧侧身,避开她们行的礼。
“都起了吧,我现今见弃于藏月山庄,又怎么受得你们的礼数。”说到此,不禁黯然。如此离开,难免心有不甘。
“小姐,你可别……”尺素委屈地说,却又不禁怆然,炎炎夏日,四围景物竟有了凄神寒骨之感。。
“尺素莫要戚戚然,日后我若觅得天地必携尔同游,即使一出庄门身似萍,我们主仆几个定当相互扶持。都去收拾吧,彩笺尺素,你二人去将湖心小轩中的那幅字取来。”
众人领命退下,风挽尘转身对候在一旁的玉簌说:
“挽尘想向姑姑辞行,有劳姐姐。”
“小姐随我来。”
玉簌自在前面领路,一路穿过回廊,绕过赴月楼,进了易园。前朝女王畲痴爱牡丹,命附从建园养花,得天下名贵品种植于园中。园子建成,赐名为馥,后皇室凋敝,四方兵起,攻入京畿的端王见园中牡丹繁盛依旧,仰天大笑:“天下易主!”为讽皇权,遂将园子改为“易园”。后端王之师不敌随后攻入的邀月洛家,兵败退守招月城。而易园几经风霜,依旧完好,不可谓不奇。
眼见到了风靡音栖身的雨初楼,玉簌回转身,恭敬地说:
“小姐在此等候,庄主尚未醒转,容玉簌禀报。”
“姐姐且去。”
玉簌推门而入,片刻回转,一脸愧意与无奈。
“小姐,庄主让玉簌代为嘱咐,出庄之后一切仔细,遇事当断则断。”
“姑姑还是不肯见我?也罢。”
说罢,屈膝缓缓下跪,朝着床榻方向三叩首。
“如此,挽尘叩别姑姑。”
玉簌上前扶起风挽尘,却不料风挽尘趁势向她鞠了一礼,惊得她慌慌张张的跪下。
“小姐这是为何?”
风挽尘叹了叹气,挥袖让她起了身。
“挽尘去后,有劳姐姐照顾姑姑,代挽尘尽了后辈应尽之事。”
“小姐宽心,玉簌定当尽心侍奉。”
风挽尘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房内,随即敛了所有情绪,然后艰难转身,走向庄门。
庄外马车已然备好,彩笺、尺素领着一干仆妇侯在车侧。
“彩笺,尺素,东西可曾收拾周全?”
“小姐,彩笺办事还不叫你放心吗。”尺素抢道,伸手来抚风挽尘,被彩笺一手拍开,娇叱道。
“小丫头粗手粗脚,也敢扶小姐。”
尺素气得直跺脚,风挽尘揽她入怀。
“莫再闹我,你家小姐被驱逐出庄,心烦得紧,你我主仆还是快快去了,免招人厌。”身后响起衣襟摩擦的簌簌声,庄内下人惶惶跪下。
“挽尘,你且慢走。”门内传来虚弱的轻叹,让人听了不觉心下恻然。不一会,闪出一个羸弱的身影,由两个小丫头搀扶着,却掩不住步履蹒跚,刚走几步已气喘连连,香汗涔涔。
“断魂姑姑,何苦劳此一举。”挽尘连忙上前搀扶。
“我代你姑姑,且送送你,此出庄门,不知何时再见……”
“断魂姑姑莫再感伤,不日,挽尘也作了伤心人,自会回庄。”
“呸,我道你是童言无忌。”风断魂轻叱。
风挽尘敛容,退后一步跪下。
“断魂姑姑,挽尘在此拜别,望姑姑珍重自己,待挽尘回转之日。”
风断魂也不扶,只是哀叹一声。
“挽尘,千万别再说此等糊涂话。这藏月山庄虽卓然物外,却是一座囚笼,天下女子只道是伤心人的归宿,不惜抛却自由,自囚于此,却不知道,这庄内亦有晦明变化,怎得安生。唉,挽尘你此去,好生周全自个,姑姑这里有个扳指,是当年的随嫁之物,一直不曾离身,你拿着,有个念想。”
风挽尘接过扳指,通透白玉,中有镂空,对光一看,竟是一只凤凰,雕工精细,让人咋舌。但这般物什藏月山庄并不少见。奇就奇在扳指的镂空处竟呈血红色,邪魅不可言。
风挽尘将扳指握在手中,拢进袖子。一叩首,盈盈起身。
“姑姑留步,挽尘去了。”
说着拾级而下,尺素伸手扶她上车,然后回转,拉着彩笺跳将上去,掩了车门。余下的仆从都跳上后面一辆简单宽敞的马车,两个穿着短打衣服的机灵丫头,跳上风挽尘的马车,自顾提缰勒马。
车行了半盏茶工夫,风挽尘挑起车帘张望,庄门外的风断魂瘦削的身影迎风而立,摇摇欲坠,身后下人依旧跪着。掬月城多山,峰回路转间,山庄掩在云气中,几欲不可辨。轻叹一声,再看向身后,哪里还有来时的路。
掬月城依附天险,自古是兵家久攻不下的扼喉要冲,也正是因为这个,掬月城除了藏月山庄,并无多少人烟。行了小半日,竟未寻得一处歇脚的地方,风挽尘命众人原地休息片刻,再往前行了近两个时辰,才见山脚下的一座茶寮。
彩笺伺候风挽尘坐了,遣了一个丫头去借店家的炉子煮茶,然后自顾地为风挽尘打起扇子。尺素拉了个小丫头,一个掠身,离了众人的视线,回转时,手里竟多出些山肴野蔌。
风挽尘命众人各自坐了,待茶上来饮了几回消暑,然后围桌大快朵颐。吃到酣畅处,更是命彩笺取来一小坛酒,众人分饮。酒足饭饱之后,才想起寻问。
“你二人,一个茶煮的精妙,一个精于盘盏。如此灵秀的人儿,怎么我在庄里从未见过。”
两个小丫头哪里经得住这样一问,慌张跪下。
“奴婢烟起。”
“奴婢云散。”
“奴婢二人本是玲珑阁当差的。”
“玲珑阁?那里自从行月夫人行去之后,便一直闲置着,我还未曾踏足过。你的茶艺师出何人?”
“自是仙去的明姑姑。”
“明姑姑,我倒是见过。她老人家也走了十载有余了。”说完这句话,复又沉默,微笑着凝着地上跪着的烟起,云散。
一边的尺素这时嬉笑着上前拉起她二人。
“小姐这是同你们玩笑呢,莫要被唬住了。”
“烟起不敢。”言语间竟不曾有半分怯懦。起身的动作间,抬眼匆匆暼了风挽尘一眼,见了对方的笑靥,又不露痕迹地低了头。
风挽尘心下暗自满意,一个小丫头难得有如此心性。面上却未做反应,只是淡淡的笑着打量尺素。尺素被她盯得窘迫,红着脸嗔了句:“小姐目光灼灼似贼也。”风挽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众人见了,不禁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又歇了一阵,风挽尘命彩笺在庐中留了银两,携众人绝尘而去,空留身后一句嗟叹。
“美人如斯,其华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