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特别是带上点神话色彩的事情,再特别是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下带上点神话色彩的事情,一旦传出来,便会迅速地、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离奇,也越来越像真的。
作为贺楼左相,余碧文很难适应龙丘山的气候,这里漫山遍野的古木将阳光打得碎碎的,厚重的落叶积土覆盖着湿滑的青苔草皮,空气里弥漫着潮闷的蒸汽,蚊子也凶猛异常,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人住的地方,除了修竹林。
余碧文眼前的老头儿穿着破烂得好像碎布条的衣服,翘着腿四仰八叉地躺在竹林中唯一一块方圆三四丈的空地里,一边儿晒太阳一边儿剔牙。这便是八角铁令上所提到的线索,龙丘子。事实上龙丘一门隐士几乎人尽皆知,但是龙丘山机关暗布,修竹林隐没其中,很少有人能亲眼得见龙丘门,所以各个势力不是没打过龙丘门的主意,而是明知请不动都放弃了而已。再者世间还流传一个说法,据说龙丘门现在掌门龙丘子曾收过三个弟子,而这三人皆非寻常人,与某些宗室牵连很深,最后三人反目成仇,搞得龙丘门一时腥风血雨,龙丘子便下令从此不再过问外事。基于以上原因,余碧文在五日前受命来请龙丘子出山时,非常不情愿,腹诽这绝对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贺楼帝金口玉言,再加上镜王如今声望如日中天,不走这一遭是不行的。
毫无疑问,如同各个氏族宗室一样,国君、王爷都是绝对的对头,这个世界上没有死心塌地这种说法,除非你能让对方体会到你随时可以干死他,否则就只能等着被对方干死。贺楼帝自然属于等着被镜王干死的那种货色,他自认才智谋略和手段心肠都不如自己哥哥,所以理所应当被燎艾吃得死死的,虽然燎艾从来没表露出一丁点儿谋篡忤逆的意思,但朝堂上下谁没猜测过,镜王总有一天会坐上帝王宝座,就连贺楼帝自己都觉得哥哥比他更适合登基大业。可是人都是自私的,贺楼帝并非无欲无念的高尚人士,如今天下现神谕,他自然当作霞姬娘娘给他的提示,寄望于那香魂龙丘。香魂略深一想便知是中良城主紫芳,贺楼帝自知无法突破,便转而投向龙丘。
龙丘子在余碧文一到龙丘山下时便已知道他的目的,收了所有机关阵法,躺得妥妥的等着众人,这一躺便是两日。
眼看镜王就快从修鱼回都,若是在此之前不能请得龙丘子下山,余碧文不难想象镜王在得知贺楼帝背着他谋划巩固自己地位时,会如何震怒。但这位爷爷死活不动弹,连吃饭喝水上茅房似乎都省了,连累余碧文等人也在露天院坝中苦等两日。余碧文一边在心里暗骂龙丘子不是人,一边觉得这不进不出的糟老头子的确不是人,嗯,是大仙。
余碧文好话已经说了第八十遍了,龙丘子仍然没动弹,天却变了。
第三日晚上,惊雷阵阵,大雨浇得众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堂堂左相,被豆大的雨点儿砸得发髻歪斜衣衫狼狈,一肚子火腾腾地烧起来,但他不怨贺楼帝,因为他老人家是一国之君。他也不怨这龙丘子,因为他老人家是世外高人。他把所有怨恨都归在了镜王身上,没错,因为余碧文的女儿正是当今太后,贺楼帝的生母,所以镜王成了他眼里“未来的”乱臣贼子,不得不防。想到这里,余碧文更坚定了请龙丘子出山的决心。
老头儿身上脸上被雨点溅起的泥星子粘了个遍,却好像享受得不得了,还冒出了这三日来第一句话:“老天待老夫不薄啊!刚想着洗澡便来了这么场雨,好雨,好雨啊!”
这话听地余碧文再好的涵养也丢了个完全,顾不得龙丘子所躺的地方一点儿遮掩都没有,冲到老头儿身边蹲了下来:“老先生,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帮,还是不帮?”
龙丘子皱了皱眉头,睨开眼皮,伸手抠了两下眼屎,嘟囔道:“老夫怕生,念在你也跟老夫处了三日,我可以下山。不过下山后我只管你的事情,其他的老夫可怕那麻烦啊!”
老天爷爷!余碧文一哆嗦,这话听着可够混蛋的,什么叫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左相心里装的可都是家国大事!但再一品,余碧文算知道龙丘子言下之意,唰地站起身来,旋身便带着人出了修竹林,下了龙丘山,奔回了贺楼。他得去搬尊大神来,才能压得过这位大仙,幸好龙丘山距离贺楼都城不远,不知会不会耽搁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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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回七日前,花团锦簇檀香撩放的鹿耳。
这段时间鹿耳百姓见到的贵人很多,贺楼镜王、中良城主、少施二房当家,时不时在街上晃荡两下,引起阵阵围观,一个月后人们也已经习惯了。按理说这日四殿下回都比不过那三位阵仗大,但这位征远将军可是人人心中的大英雄,继承了飞廉将军衣钵,战功赫赫,随便抓一个边境南蛮来问问,哪家吓唬小孩儿不是用大胡子老爷和玉面小阎罗?大胡子老爷指的便是飞廉将军,玉面小阎罗自然就是四殿下修鱼桓。
大英雄归来,鹿耳的主街又一次水泄不通人头攒动。
但相比百姓的热情,七殿下和八殿下似乎更加热情。
修鱼松修鱼兰自小就崇拜四哥的文韬武略,二人也成日地舞枪弄棒纸上谈兵,恨不能说服笃初帝让他俩跟着修鱼桓一起赴边历练,但无奈年纪尚幼,笃初帝没同意。这次修鱼桓回来,他二人自然是粘得最紧的,只希望修鱼桓能把在南疆边境的经历说个痛快。
修鱼桓也很疼这两个弟弟,相比那几个斗得六亲不认的兄弟,修鱼松修鱼兰算得上干净单纯。所以经不住两个小子的缠问,刚落脚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南疆的见闻故事。
“哇!太厉害了!四哥,我真想跟你一起去南疆见识见识!”修鱼兰支着下巴,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崇拜。
修鱼桓讲得口渴,端茶牛饮,笑了笑没答话。
修鱼松拿胳膊肘捅了捅修鱼兰腰眼,无奈道:“那也得老爷子同意才行,难不成偷偷摸摸跟去?”
修鱼兰拍了拍桌子,一副傲气地回道:“咱们年纪可不比当年那般大了,父上没理由不同意!况且……”
修鱼松听到修鱼兰拖长声音,挑着眉毛看了他一眼,了然地坏笑:“嗯!深得我意!”
言罢,二人嘿嘿低笑一阵儿,让一旁的修鱼桓有些莫名:“况且什么?”
两兄弟对视一眼,修鱼兰状似高深莫测地给修鱼松使了个眼色,修鱼松便凑到修鱼桓耳朵边儿轻声道:“咱们可以先斩后凑!”
修鱼桓听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皱着眉头看了看满脸兴奋向往的小子,无奈地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又笑说了一阵,修鱼桓有些困乏了,修鱼兰修鱼松看得明白,便识相地告辞。
临走,修鱼松冲修鱼桓挤了挤眼睛,悄悄耳语:“四哥,还有个地方,明日得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我俩自己去……不大方便。”
修鱼桓怔了怔,疑惑地看着修鱼松。
修鱼兰见修鱼松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扭扭捏捏半天不答话,一把拉开他:“诶!四哥你不知道,都里来了个青倌儿,据说是个男人见了都脚软。我们早想去看看了,可是……你知道嘛……五哥又靠不住,所以就……”
修鱼桓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俩小爷想上花酒楼子过过瘾,可没人带他们去,所以找上他了。本来他对那种烟花之地没什么兴趣,可见俩弟弟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于是七殿下八殿下带着欢喜和兴奋屁颠屁颠地离开了征远将军府。
明日,可真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