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苏醒的时候已经在海盐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整洁的床上,洁白的阳光从窗口洒下,一个胡渣丛生的男人坐在他的身边。
银鹏一脸疲倦,却微笑地着看他,“我是你的父亲,银鹏。”
痕坐了起来,头一次感觉身心放松,不再那么畏惧阳光。蓦地,他看到自己的右臂上有一个精致的剑柄纹身,像是荧光刻下的线条,幻火流明,星点闪烁。他只觉得这东西很舒服,不冷,温温的,暖暖的。
银鹏抚了抚他的面颊,笑道:“喜欢吗?这叫‘清源妙道’,也可以叫神光,现在,你已经与以前不同了。听得懂我的话么?”
痕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银鹏,他根本不会讲话,只是摇了摇头,嘴巴动了动,然后,此时此刻居然开口了:“妈妈·····”
银鹏一怔,一股黯然涌上心头,他眼含雾气,偏首沉吟片刻,转身背倚着窗口,站在温暖明媚的阳光里,轻轻笑道:“儿子,我要给你全新的人生。”
十年光阴如指尖流沙,随风而逝。
就像夏菲,似一点飘零的蒲公英,在清风里划下透明的轻轨,浅薄随意,只留下一枚古朴的戒指,浓缩她短暂而悲哀的人生。
戒指还戴在银痕的脖子上,有时候,摸摸项链,他就觉得,有个人,从未离去。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多年前那个总是微笑着的孱弱却不肯向命运与生活屈服的身影。
最终她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脑袋。
还有那双不肯闭上的双目,直直的注视着前方,那里有着一个孩子的未来。
终于,十年里,银痕如夏菲所愿,像个简单普通的孩子一样,从儿童蜕变成少年。
十七岁,骚气蓬勃的年纪,与广大同龄人一样,圈养在学校里,磨骚练气。
只是,骚年,在骚的岁月里,总有雷同的骚骚烦恼。
“伊月,恭喜你,你居然被世海大师收作了学生!要知道,那可是一位有着无尚荣誉的传奇大师啊!”
银痕与一位少女说道,这是他的女朋友,仔细看时,居然跟夏菲有着几分神似。
那叫伊月的少女,淡淡一笑,白瓷般的肌肤吹弹可破:“银,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银痕牵着她柔若无骨的手道:“我早就知道了,那一位是传说中的人物,是中国重要的宝藏!当然,也是我们海盐人的骄傲!他的学识冠绝中外,无人能及,兼任7所名牌大学历史哲学文学三个领域的教授。你能有幸做他的学生,真是太好了。”
伊月顿了顿,抽出被牵着的手,负在身后道:“银,你不懂,老师真正厉害的并不是学识,而是一种超自然的……我不知该如何说,总之,那简直太神奇了!他会引领我进入前所未有的神秘世界。”
“你想说他是超人吗?如果是,那我更要祝贺你啊。”银痕对超自然接触的可不少,并不觉得大惊小怪。
莫伊月停下脚步,皱眉道:“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银痕疑惑。
“从此以后,你我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啊?哪有这么严重?”
莫伊月摇首叹息:“你真的不懂,我是想说,我们的关系,暂时就到此为止吧。”
银痕诧异,干笑道:“什么?你一定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莫师妹的意思的是,从今往后,她是她,你是你,你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一个声音从小道的转角传出,走出一个高挑英俊的少年,银痕从未见过。
那少年走到伊月身边,轻轻搭上她的肩头,舌尖轻吐,笑道:“伊月跟我一样,是老师门下最有天赋的学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银痕自然明白,他在父亲的笔记上读到过,海盐,甚至整个华南华东地区最强的人物——张世海,传闻他苦修华夏气功,清末时曾两度蒙光绪皇帝召见,先后敕封“武英”“飞将”的殊荣,为国效力!
后来清廷覆亡,新文化思潮泛起,世海大师作为维新派残党,眼见戊戌六君子惨遭囫囵,心灰意冷而退出了历史舞台!从此不问世事,一心潜修,如此百年光阴,想不到现在都还活着。
有这样一尊活了一个多世纪的传奇做老师,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明显么?
夏日的阳光穿过小道两旁葱郁的树叶,印在三人身上树影斑驳。知了的声音响起,单薄而嘈杂。
“我百余年前就打上超自然领域的烙印了,所以,我们还是在同一个世界,别离开我好么?”银痕很想告诉莫伊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伊月如果知道我是僵尸的话,结果是不是会更糟?
“伊月······”银痕哑然,无言以对,他看着伊月,期待她能说些什么。
莫伊月始终没有面对着他,她偏头看着远处,面无表情。
银痕摇头苦笑,答案再明显不过,只不过,他想听莫伊月亲口说一句。
伊月叹了口气,看着银痕说道:“银,我们之间的一切我都记得,永远不会忘记,谢谢你这两年为我做的一切,现在,我找到了新的幸福,银,你难道不为我祝福吗?
银痕心头酸涩,他难以割舍。
我为你祝福,你为我默哀么?
“可是我们在一起两年了,整整两年!”他试图用这两年的回忆做最后一搏。
莫伊月叹了口气,道:“银,你必须明白,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以后的人生不是你能够想象的。即使我们在一起,但是身份悬殊不会幸福的。你对我好,我明白,所以我不想伤害你,就这样安心做一个普通人,不好么?”
“不想伤害我?哈哈哈!好!好极了!”低声下气换不到怜悯,银痕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愤怒的看着莫伊月身身旁的人。
“银,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云封师兄没有关系,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你知道的,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找到幸福!”
“是吗?”银痕几乎想放声大笑。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如果你一定要误会的话,呵呵,随便你。”莫伊月冷声,她不想太多纠缠。
质问的话到了嘴边却终于没能说出口,多说无益。
银痕转身,背对着二人,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普通人,这话说对了,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想做个普通人。
“银,其实……我们可以做普通朋友的。以我的能力,完全能使你将来的人生一帆风顺。”
普通朋友?哦,这简直是世间最大的笑话了!银痕心中幻想破碎,过往幸福的点点滴滴此刻化成了最利的尖刀,刺痛着他的心。
他只想离开,永远离开这个他几分钟前最爱的女子。
“祝你幸福!放心吧,我不会成为阻碍你前途的绊脚石。”
“我们……爱过。”
莫伊月看着银痕离去的背影,幽幽一叹,合上了眼睛,“对不起······银,安安定定做个普通人吧。”她缩了缩身子,倚在少年宽阔的臂弯里,任他将下巴点在肩头,嗅着几缕淡淡的清香,笑如煦风。
“莫师妹,强者之路就是如此,这家伙是你证道之路的第一步。对了,老师让我问你,这枚‘护身戒指’你想起是从哪里得到的了吗?”
少女微微愣神,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深邃如蓝的戒指,双眼之中光芒一闪而过,她点了点头,偏首嫣然一笑道:“这件事太遥远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银痕茫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印得他脸颊通红。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时而甜蜜傻笑,时而却撕心裂肺。
提起手中的酒瓶狠狠灌了两口,男人就是这样,在失意时试图麻醉和逃避,酒无疑是首选,无论懂不懂酒,统统一醉。
可是他品不出任何味道,不是酒太乏味,而是,银痕根本就没有味觉。事实上,他连痛觉,温觉,色觉都没有。
因为本质上,他是僵尸,这一点,只有他自己清楚。
银痕一直生活在单调、冰冷、黑白的世界里。
常常挂在嘴边的春夏秋冬,也仅仅是挂在嘴边,而已。春华秋实、酷暑寒冬,他竟无一点知觉。
至于痛。他仰天大笑,此时此刻终于明了,有一种痛,叫刻骨铭心。
银痕回到了家中,将自己锁在地下室。他需要找个地方独处。
银鹏又不在家,这位老爹常常不在家,一失踪就是十天半个月,一现身立刻跻身在麻将桌里,拿捏牌九。
银家修了一个地下室,阴历每月的十五,银痕都会在地下室中独坐。在那里,他可以真正放松身心,感受真正的自己,甚至可以窥见自己的灵魂。
地下室中央摆着一副铜制棺材,各种光怪陆离的妖魔神女、流云海浪、山川大河镌刻其上。四周的地面一圈一圈划着各色图案,斑驳复杂,六支枯烛点缀其上。
银痕依次点燃了六支枯烛,推开棺盖,躺了进去。
棺材板内侧与棺木不同,刻着的似乎是一幅地图,没有经纬,但一眼就能辨认,这正是三面环陆的渤海。
渤海中心又倒悬着一支白色蜡烛,火苗奇怪的冲下,终年不熄,灵动幽幽。
合上棺盖的一刹那,银痕全身就罩上了一套清代蟒袍补服,顶戴花翎,四季佛塔朝珠,俨然一副朝廷命官的样子。
电影中僵尸大抵都是这般,说起来还有个由头。
清代兴文冇字冇狱,冤死者甚重,贵族官家死后久不下葬,停尸在屋。有些死不瞑目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的官员就变成了僵尸,兴风作浪,流毒天下。到后来,民间传说里的僵尸就都是衣服清代官员的打扮了。
银痕却不一样,他天生没有气运,银鹏为了替他滋补,特地到北京掘了大清龙脉,加持在身。谁知无济于事,银痕早被大道所弃,任何气运都不得加身,大清龙脉空有满腔气运却如泥牛入海,连一点浪花都掀不起,空余了那一身补服。
本质没有改变,这清廷习气倒是沾染了不少,龙脉将银痕整个当成了大清气数的延续。
而本来就已走到了下坡路的大清朝,失了龙脉,雪上加霜,从此大夏将倾,风雨飘摇。
直到后来宣统退位,满清气运尽数枯竭,就只留下这一身官僚补服,也算是清廷曾经存在的一个证据。
事实上,清代中后期和民国初期有记载的僵尸无论身前是否为官,尸变后都是清代官员装束,那倒不是下葬时的补服,而是因为它们出身在大清朝,生前秉承了大清的气运,死后化身僵尸,气运加持不到尸体上,在周身沉淀,积年累月就蜕变成了一身补服。当然,与银痕不同的是,这类僵尸还有一条长长的辫子。那才是生前遗留的。
据《茅山志》记载,僵尸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级的就是行尸,尸体进入天然的养尸地或者养尸池后,天滋地养下就会长毛,长白毛的叫白尸,黑毛的叫黑僵。无论白毛黑僵都长着绿色的指甲,看似可怕渗人实则外强中干,行动迟缓,一见阳光立刻灰飞烟灭,甚至还怕鸡叫犬吠,是最容易对付的僵尸了。
现代许多不法分子勾结旁门左道豢养的小鬼,通常就是这种行尸,成本低廉,控制方便,操作也简单。湘西赶尸与此类似,却是有着本质的不同,此不赘述。
再高一个级别的僵尸就是电影里一蹦一蹦的跳尸了。
据说黑僵吸收阴血数年后就会褪去茸茸黑毛,行动也变成跳步,常常在夜晚出没,这就是黑僵修炼成了跳尸。黑僵吸血其实是个民间传闻,并没有真凭实据,现代人常常将它们与吸血鬼混淆。
事实上,跳尸尖牙利口,深黑指甲,行动快速,身体更是刀枪不入,有“铁尸”之称。这种僵尸身上煞气颇重,平常再能叫的狗见了也只会呜呜嘶鸣,但猫见了它就会全身发毛,冷叫不止。
本来银痕就是这样一只跳尸。他是僵尸王将臣的远古尸血衍生的第一代僵尸,血脉最接近将臣,一旦真正大成,铸就太古尸身,那就是人间灾劫。
只是银痕获得的尸血太少,仅仅一滴,成长之路颇为渺茫。而且身体出生前就失了本源,羸弱不已,难以发挥“铁尸”之威。后来银鹏找到了“极净”之“清源妙道”纹在银痕的右臂,中和了远古尸血,使得他具备人性的同时,也镇压了那一滴尸血。
银痕从小做了僵尸,不老不死,也就是说永远都不会生长发育,一辈子只能当个小鬼。
为此,银鹏特地在地下室中刻下了一个阵式,叫做“神州秽土大阵”,以此激活与将臣的联系,使得银痕在棺中可以慢慢生长,逐渐长大,否则只能永远做个袖珍人了。
这是银鹏多年里找到的唯一方法了。
现在,银痕就躺到了“神州秽土大阵”阵眼的棺材里,在这里隔绝天地,自己的心也可以平静的多。
银痕撩起补服宽大的袖子,露出手臂,那上面一道剑柄纹身流光四溢,点点白霞熠熠生辉,好像萤火虫缠绕盘旋。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想起伊月的话,本来能做个普通人是他一生最奢侈的梦想,现如今却只觉可笑。
也许,做一只穷凶极恶的僵尸,更适合我吧。
银痕闭上了眼睛,不想去回忆和莫伊月有关的一切,但越逃避,她的一颦一笑就越是充斥着脑海。
我只不过是只僵尸,是天地不容,六道共弃的僵尸,根本就不是人,她甩了我是对的。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就躲着我,连大人们都怕我。我永远记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着一头怪物一样。
可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
愤怒不甘的情绪在滋长,怨恨憎恶的气息在迸发!
吼!
银痕露出了长长的獠牙,一声巨吼震得铜棺嗡嗡作响。
一种似曾相识的阴霾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不断的加速,甚至沸腾起来。
随之而来的,银痕完全感觉的到,他的身体在疯狂的变化着!一股股嗜血、杀戮、狂暴、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然后指甲开始疯狂的生长,肌肉剧烈的枯萎,血液流的越快却越冰冷!
尸变?!
银痕想到这个词时,他已经快失控了,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
整个铜棺开始抖动起来,其上刻着的图案像活了一样,风云变幻,将臣收敛怨念,沉棺渤海;九天神女霞光艳艳,降下凡尘;旱魃烈焰缠身,赤地千里;刑天无头而立,战斧挥舞,种种奇妙,竞相演变。
棺内整个都明亮了起来,渤海地图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像蚂蚁一样蠕动着汇聚入了中心的蜡烛上。
顷刻间,绿色的火苗大耀,发出“嗤嗤”的声音。
“嘀嗒。”
一滴蜡烛油滴落到银痕的额头,没有片刻停留,隐没在皮肤上。
绿火越烧越旺,蜡烛油像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不断落下,转瞬就消逝不见。
银痕双目通红,那蜡油钻入毛孔如鱼得水,像老鼠打洞一样,拼命的往他脑袋深处爬,一股巨量的信息涌入脑海。
“僵尸,集天地怨气秽气而生,不老不死不灭,徘徊在天地六道众生之外。以怨为力,以阴为生,以人阳精华为食,用众生鲜血宣泄无尽的孤寂和怨念。”
银痕大吃一惊,这无穷无尽的文字竟是僵尸的起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谓太极;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谓人欲。僵尸形于人而悖乎天,是故虚实无相,乃聚道外之力,汇众生怨念,自成一系。古有尸王将臣者,吞天食地,鬼哭神嚎……”
“僵尸,道相无形,分而论之曰:行尸、跳尸、飞尸、血尸、尸王、魃、真祖、将臣。”
“将臣,传说中的僵尸老祖,他它真的存在?等一下,这是……《尸鬼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