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与西西之间,除了几条大小不一的河流,可以说一马平川,路上既没有险峻的高山,也没有难越的沟壑,青天白日下一条宽阔的黄泥大道上,童逆风牵马而行,马背上横驼着一名紫衣少年。
约莫午时,童逆风在半路的茶水铺前驻足,铺内小老板正自打盹。粗略一望,铺子由两间木板屋构成,屋前用竹杆及几块深色粗布搭建了几个简易的棚子,但即使没有这几个棚子,处在多株高大水杉下的店铺也晒不到多少太阳。
“店家。”
“好咧!”家字才叫到一半,那瘦瘦的老板便浑身一个机灵跳了起来,冲着他笑的同时还抓起挂在肩上的抹布往刚靠过的桌子上扫:“客官辛苦了,来点什么?白水还是解暑茶?咦?你的朋友……”说着说着,眼快的老板看见横挂在马背上的伯赏。
“能否借你的屋子一用?”面无表情地,童逆风有点后悔,为着那突然之间,莫名其妙的想法,他现在得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边连个护卫也没有的鬼地方为这个素不相识,弱得快要升天的小子供献自己五成或者更多的内力,真正不值。
“当然可以!”应了一声,小老板连忙将一间屋子的门打开:“这位小哥中暑了么?我这儿还有点酒水,要不要……”
“不用。”将伯赏从马背上带下,在小老板的帮助下,童逆风将他带进木屋:“把茶水送进来。”
小老板笑笑道:“好咧!您稍等片刻!”
进得屋内,童逆风手一松便将伯赏安置在炕上——其实有点丢的嫌疑,只是怕把他摔坏了要浪费自己更多的内力,所以在旁人看来还不是太缺德。
扶起,曲腿,手放好,让那昏死的人固定坐稳后,童逆风伸手探他脉搏,一时之间除了冰凉指尖没有任何动静,直到他自己吐吸了五次后指下才感到极细的一丝血液的流动,沉吟片刻,眉目微微皱起,看脉向这是由于心脉淤堵而造成的气血不稳甚至衰竭,对付白死鲨怎么会留下这种如同练功不慎,真息滞乱而造成的内伤?
“客官。”探完脉时小老板刚好端着水壶与茶杯进来:“茶水我先放桌上,有什么事您随时叫我。”
没有理会他的周到,童逆风清冷冷道:“没事,出去吧。”
“好,好。”小老板仍然很知趣,手脚麻利地轻轻关上门就走了。
他走后,童逆风身形一晃来到窗前,窗子是开着的,透过这小小的木格子,屋外的情形却也看得清楚,此时阳光正烈,平坦悠远的大道上空无一物,唯有大片的热气升腾,虽然热得人烦躁,但也没有什么异常迹象——这几天都没发生什么事,今日也很平静。
在伯赏身后同样地盘腿而坐,掌上酿起一股细缓内息,不动声色按上眼前略显瘦削的后背,童逆风步步为营,小心地感知掌下每处经络,并将那股缓缓而来的内息一一送达,遇到淤堵之处时,更是谨慎地逐渐加强传输的内息,不轻不重地为伯赏打通一道又一道关卡,直至最为关键的任督二脉,而任脉之上,便是他内伤的根源,正是由于此脉不通,才导致主气的督脉痪乱不堪,全身真息不受控制地或堵或冲。
掌下内息不断地回旋对峙间,太阳已沉沉西斜,木屋内渐渐变得一片暖红,额头逼出一层细汗,童逆风考量着要以怎样的力道闯过这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了眼前这具躯体中的异样——除了那混乱不堪的内力真息,在他的七经八脉,大到任督,小到手脚血脉的末梢,无不绵绵流淌着一股如小溪细流般的新活之气,活跃却又隐秘不可查。
凭着多年的武学经验,童逆风知道这绝不是内力,既非内力,又非血液,在躯体重创时它不仅没受丝毫影响,反而活动得比血液更快更流畅,这样神奇却是什么?
伯赏又是何许人?
发现这多余的气息后,脑海中不禁生出许多思绪,童逆风怎么也搞不明白那天傍晚,如同以往的每天,练完功后他在同一棵树下的同一个位置休息,醒来时天已入夜,银白的月亮悄悄挂在天上,而他竟然没发现树干的另一面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那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感到一丝威胁,就那样转过身,一双抓着人、鸟、狐的手便映入眼帘。
鸟该是在天上飞,小狐狸在下面看,一起抖了几抖,似乎在吵架,这时,那个假人侧了侧身,不期然响起个声音:“心飞,不是说好在这里不能闹么?怎么又不听话了?”
声音是故意放粗的,还带着些无奈,当时就觉得奇怪又好笑,他却忍着没出声,想看这人、鸟与狐之间还能发生什么。
很快地,鸟定住,小狐狸则飞快移到假人身边,贴在它怀中,此时假人的眼睛却看向鸟,跟着假人有诺诺的配音:“你看,我没地方躲了不是。”
“叽啾!”鸟很用力地抖起来,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呃?”轻轻叹息一声,假人转过眼睛看小狐狸,小狐狸也看着它,而后默不作声地被放到旁边,不知道为什么,隔了有一会儿,她才又将鸟放在假人身上,声音响起,假人的头动了动:“心飞啊,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鸟低下头——原来这鸟还有名字,就是心飞。
“我多希望你和白……”第二句话突然中断,等了等不见下文,视线不由得转向说话的人——既然鸟叫心飞,那么小狐狸也一样吧,这次又会取什么样的名字?
散落的乌发挡住了视线,童逆风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那纹丝不动的肩正僵持着,似乎还没有为小狐狸取名字:“我多希望你们俩能够和睦相处,就像兄弟姐妹那样,你不要再排斥它好不好?”假人对着鸟,她继续讲:“凡事都有例外,虽然它和寻常的……有些不同,但这几年你也看到啦,并没发生什么事。”
狐狸与鸟怎么能和睦相处?
“叽啾!叽啾!”鸟猛地蹦起来,该是不让狐狸和假人呆在一块。
“怎么了?”挤起假人的两条眉毛,她的话和声音执拗得就像小孩:“我的脑子比你的脑子大多了,大不知道几倍,你应该相信我,不会错的。”
鸟摔倒,假人却不予理会,她似乎笑起来:“如果心飞能好好考虑一下,我会非常高兴的!”
可是,鸟飞走。
过得会,她用手指摸了下假人的头转向小狐狸,口气一变轻描淡写道:“不用在意,它就是这样死脑筋,都怪脑子太小了。”
伸手捡起旁边的小狐狸……
一步一步地,童逆风越来越觉得坐在他背后的是个神经病,而自己居然傻坐着看她演了那么久,真是——可怕!
转回来,手往地面一撑他便要起身离去。
“其实,最笨的是你……”
脑中“嗡”地一声定住,童逆风纳罕?!
“伯赏……”
警惕的心提起又落下,庆幸的同时又有些不高兴,还不是被耍到了?凭白无故地,他还是那个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山大王吗?不知哪里来的气,童逆风旋身站起,长步一迈走到女子跟前——声音中一点听不出来,跟本想不到,更加无法适应,撞入眼底的竟是一双流泪的眼,紧咬的唇,在银月繁星下闪着晶莹,异常伤心的脸。
错愕得怔住,她却缓缓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直直打量他的脸。
如此看了会,但见她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站起,也不记得满脸的泪水,慢慢退后两步便欲逃离。
“等等!”嘴巴抢在思想之前,可话一出口,童逆风便不知道了,为什么叫住她,叫住她干什么?
好在眼角适时瞥见落在地上的那三件事物,一并拾起,童逆风伸手道:“你的人偶。”
一瞬不瞬望着它们,女子呆然:“人偶?”还是从前的他们?
点点头,童逆风依然伸着手。
“……给我?”泪光一闪,女子的声音有些颤,还可以回来?
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童逆风想不清楚傻的是她还是自己:“不是你的吗?”
“是!”犹豫的神情突然发急,女子下意识伸手,瞬间又停住:“以前是……”
“什么?”已经不能判断她的神经到底是不是正常,他只是按照自己正常的思路来讲话,手真的要酸了:“到底要不要?”
神情陌生地,女子瞧他一眼,而后无声无息伸过手,从他掌中捡出了狐狸,只是狐狸,抓在手心紧紧捏住便向后退,两步……三步……眼中忽地又有泪花溢出,一大滴闪动着滑下脸庞,漆黑的眸子清澈明亮,望着剩下的东西却透着那么多的不舍,那么深的伤怀,言语无法表述的错失之痛,唯有泪流如珠,绝然不能缺失的东西,仿佛再也不能挽回。
望着她,他不懂,一个人何以能露出这样坚定,纯粹的表情,见过形形色色,生离死别那么多事早已看穿一切,冷漠如石的自己,又何以还会被一个表情牵动?
但是,不服从大脑的意志,某条神经轻轻颤动,在这夜幕初临,清凉静止的湖岸树边,脑海中某些想法细微地变形,而后只觉眼前一花,看清楚时不知怎地面前的人凭空就不见了,脑子即刻晕眩,有些奇怪,刚才发生的事。
“逆风?”
心下微惊,可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青衣男子时,童逆风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什么事?”
“你……”虽然这一刻自己才刚到,但在开口之前,他却不该没有察觉,定然看他一眼,青衣男子却收起了询问:“夫人找你。”
没有应声,童逆风径直走过青衣男子身旁,欣长的斗篷带起一阵清风,树边只留空气微晃,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