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忆,是河溪里截下的一段水流。
看上去,它从未变过。其实,它早已流走。
虽然水已流走,但留下了故事。
——祁以雪
我叫祁以雪,我很喜欢爷爷给我起的这个名字。爷爷说我的名字是跟着我一起来到这世上的,因为我的身世就是我的名字。是的,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这简直一点也不稀奇。也许他俩很穷,还在温饱线上徘徊;也许他俩还没做好当父母的准备,我的到来让他们措不及防;也许孩子太多了,他们都太调皮了,照顾不过来…总之,我完全有理由替他们开脱。
但稀奇的是,这名字像一个穿越时空的声音,一听就满心的温暖,还让我得到额外的惊喜。让我时不时的联想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走在冬天深深的日子里,他的脚踩在雪地上,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包裹,周围也不见除他以外的脚印,那时的他还真以为这世上有不劳而获的事呢,欢喜了一回。雪一下就到很厚才打算停。他把包裹上的雪拂开,打开一看,里面熟睡着一个婴儿,这下可把他的表情冻住了,手不自觉的搓了一下,笨拙地打破了僵局。他说不定以为这婴儿就这样还没好好看看这世界就夭折了呢。然后他又紧张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发现那婴儿脸还温热,也有呼吸,才放心地回过神来:原来尚在梦乡呢。然后他小心翼翼的把婴儿抱起来回了家去。在暖和的家里,他才稳稳地确定,原来这襁褓里睡的是一个姑娘。然后他又欣喜,又不知所措。是的,我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等到我识了字,会看书的时候,有一天,在爷爷的书房里,一本小册子,我翻开来,认真地看着,突然一句话闯进我的眼帘——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哇”的一声,眼泪就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泪流满面。我坐在椅子上啜泣非常,哽咽不已。这可把旁边的爷爷吓了一跳,赶紧从椅子上起来哄我。但我没有告诉他这个,他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他几乎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心事。等我长大到懂事才确切的知道,原来这是一句诗,是一个苍凉的爱情故事。
如果他知道我为什么哭的话,这看上去没要紧的事是不会得到他的理会的。有一次,在一个夏天,晚饭过后,我们坐在门口的坪上乘凉,天上的星星对着门口的池塘眨眼睛,月亮一出来那些星星就不能再继续臭美,月亮霸占了池塘。其实,月光在我们一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洒在了我们身上。有一些月光淘气,非要走那棵榕树上玩一回,过完瘾才下来,然后那些月光就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碎开了,像撒了一地经风撕烂的花瓣。爷爷可以看着月亮出好久的神,好像有一个只有他才可以看得见的人居住在里面,他在默默地和她进行着无声的不被打扰的长谈。我就看着水里那个月亮,它和天上的一样明亮。有时候风路过,它还会趁你不留神甜美的一笑,然后再镇定回来。爷爷的头发也像霜一样的月光,在夜里都能看出来的银白色。那天晚上我们聊天,我知道老了的人总是通过看书或者依靠回忆来消磨时间。可他总是用沉默寡言把一切都打发完。
我就先说找了一个话题:“爷爷,我的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他回过头看我一眼,眼神空洞地陷入回忆深思着,费了一番劲的样子,才缓缓地说:“你啊,小时候,调皮、淘气!那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经常哭,我对你的哭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好像在无理取闹,却又听不懂我说话,所以,你一哭啊,我就剩最后一点辙——把你放在床上。等你哭久了,自然就停了下来。这叫‘无招胜有招’!”
“爷爷,那时候我那样哭,你就不心疼吗?”
“看你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我心里当然也不好受。我又没把你饿着,你就是不停地哭。我年少的时候看到过一篇文章,关于怎么教育孩子,上面说如果孩子一哭就抱起来或者给好吃的哄,那么孩子就会误以为只要一哭就有的吃了,这样久了,哭就成了获得一些好处的惯性。有句古话说,儿要穷养,女要富养。可长这么大,爷爷都没怎么宠溺你。不过你比别的孩子也懂事早,这让我少操心。”
“还有呢?”
“你那时候对走路还不是很熟,可是很感兴趣,就经常在地上爬,爬着爬着就不见了,这么小个。找你还要费一番劲呢。有一次啊,大概是四五岁吧,记不清了,你玩着好好的,然后趁我不注意就掉到了池塘里去。那可真让我措手不及,还好池塘旁边的水不是很深。”
“怪不得我到现在都害怕下水游泳呢。爷爷,要是我没了,你怎么办?”
“傻丫头,净瞎说,这不是好好的。你还要好好的生活,以后很多好日子在等着你呢,你的路还很长。”
“爷爷,我要一直在你身边。”
“这当然好。但你要学会自己走。”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在眼里。
“那爷爷,还有呢?”
“还有就是,你也很认真。当你玩一个玩具的时候,或者看电视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我也不打扰你,让你玩自己的。我就去做好饭,在旁边笑着看你,等你那股玩劲过去之后再叫你洗手吃饭。有时候真得等上一个多小时或者更久,然后又要再把饭热一遍才吃。”
“哦!原来我这股认真劲是你在那时候静心培养得来的啊。哈哈!”
“也能这样说吧!玩具嘛,本来就是给小孩子玩的!再也没有比有一个好童年更好的事。唉,记不得那么多了,人老了就这样。”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看他在回忆里畅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心酸了起来。也许我的性格从那时候起就埋下了伏笔,等到适当的时候就冲杀出来,对逆境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张皇失措,而是处之泰然不惊。他对自己的过去说的不多,很少说以前他自己的事。他的记忆犹如一壶深藏地底的酒,总是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拿出来偷尝一口,还表现出什么也没发生的神情。我想,如果稍加开启的话,是不是也应该是醇香四溢的呢?!
我们谈啊谈,我最想知道的,还是他的爱情。他怎么会一个人过一生呢?他只是稍微透露了一点,他的名字叫做‘席云起’。他还说,名字,只是人在世间的一个代号,人可以有很多名字。也许,也有很多人叫做‘席云起’,可这谁知道呢?所以至今我也不确定‘席云起’算不算他的真名。但这又有什么重要呢?名字只是一个称号而已,就这么简单。
“爷爷,你有爱情吗?”
“算有吧,怎么问起这个?”
“怎么你,一直都一个人吗?”
“一个人也挺好的,自由自在。不过,很久以前不是,你来之后不是。”
“那爷爷,你给我讲讲你的爱情吧?”
“现在不行。”“那什么时候才行呢?”“等到我告诉你的时候。”
“那你可不可以先透露一下,你和她是怎么遇见的呢?”
“我和她啊,我们都认定是在梦里相识的。所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才会有一种特别熟悉的、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样的感觉。”
“梦里怎么可以相识呢?那,她美吗?”
“美啊,她是一个花一样的一朵女子。”
“花一样。什么花呢?”
“就像过上一阵子池塘里要盛放的莲花。”
“她叫什么名字呢?”
“她有一个像她一样美丽的名字。”
“后来,她呢?”
“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个很美的远方。在琥珀色的黄昏里。在薄荷色的草地上。在温柔如水的月亮里。在浩瀚无际的星河里。……她无处不在。”
“那你还想她吗?”
“想吧!不过我自始至终都当作她在我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我,不曾离开过。”
每当爷爷一说起她,脸上的皱纹就鲜活得像是旅行的人在上面高兴地行走,眼中也流出许多少见的神往。可惜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也难怪他不肯跟我说更多的这些。
在后来成长的日子里,我也慢慢地思考一些事。我渐渐地知道,爷爷是孤独的。他把孤独放在月亮上,然后他的孤独成了月亮发出的冷光;他的孤独是冬天哈在玻璃上的雾气,用手指头在玻璃上画出的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孤独是珍藏在内心的一个极美的身影;他的孤独是一个人在夕阳里像海上的水手一样坚毅的凝望远方,渴望天的尽头出现一些奇迹似的…
原来,每一代人,都叙述着白天,也描写着黑夜。每一个人都孤独地存在于白天与黑夜的缝隙里,白驹过隙。在进行的生命中,不断地找寻相类似的人,就像一群身处寒地的人,不由自主的就走到一起相互取暖。看上去都做着同样的事。渐渐地,我也终于明白,孤独是谁也逃脱不过的命运和困境,生命原来是一场孤独的角逐,是内心坚持着不作妥协屈服。任何生命都来自于偶然,就好像不小心闯进了一家超级有趣的游乐场,欢畅得玩到腻,然后乏味才舍得走。
有时,我觉得爱就是宇宙的本质,退一步的说,爱是最近接宇宙本质的东西。爱的生命力源源不断、绵绵不绝。爱的力量可以跨越时空,爱是春夏秋冬,爱是悲喜苦乐,爱是万物内在联系的不懈动力,是相互转换终极源头,是循环之圈的本质所在。
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条河,他一直流着水,好像没有变动却又一直在动,好像不曾停止过流逝却又一直都未有离开,不过最后的归宿不是大海,而是没有归处,或者说无处不是归处。这是相当矛盾的。我们也这样,不知道自己在成长,直到有一天,整个环境被其乐融融的气氛萦绕,然后一个人走来拍了拍你的肩膀说,“才看你还是个要糖吃的小孩子,现在一转眼就快要嫁人了。”接着感叹一回时间,对生命发一次感慨。我们自己才确定原来自己在成长,本来是不知觉的。等我发现自己长大了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长大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