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因我的出现而大惊小怪,毕竟这篇故事都是我写的。
我的整篇故事,只表达一个字。
当然,若把你和我加入故事的话,也不多,才三个字而已。
——祁以雪
那年,我十八岁,我考上了大学。我整理好行囊,开始独自走属于我自己的路。爷爷在城里的火车站送我离开,他祝我一路顺风。我挥着高频率摆动的手,我开始在不停地走远,而他也在不断地后退。小时候对他说的,他去哪我就跟去哪,那么突然的,就办不到了。我想留在他身边,为他作陪,可又无能为力,他根本不允许我跟着他。他说如果我跟着他,他就背着我离开。后来的我才渐渐明白,很多事都是在当时认为轻而易举,然后在以为里轻而易举地掉以轻心。当然,在那个年龄段,是要这样想,也会这样想。要是没有期待引着我们前进,真不知道我们会成什么样。要是所有的事都按照自己的所想进行,那样又会没乐趣,回忆也不能刻骨铭心、激荡人心!
我一个人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它们走得很急,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虽然爷爷的愿望就是“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有书为伴他就可以乐在其中。但是从此以后,他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我在他的身边逗他笑,没有我在他的面前惹他烦,没有我在家里闹哄哄的,那样他该有多孤单、多寂寞、多冷清?我不在,他难道就不会不习惯吗?可是,不习惯又能怎样呢?他老了,他怕自己成为我的负赘,虽然我认为不会,但他不想把我连累。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我把包里的一本书拿了出来,这是我偷偷地从那个小房间里带出来的,封面被烧烂,书没有起名。爷爷不知道这本书被我拿走。我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对,而且对谁都是忌讳。可我的好奇心,战胜了这些凡俗的礼教。我翻开来,里面那封信还在。我接着翻,还看到有一个精致的硬纸人。那纸人有两面,两面是一样却相反的图案,是一张甜美的笑脸。这两面肯定是用黏合剂粘合上去的,纸质很好,比起平常的纸要厚上许多,是复古的暖色。他看上去也比较老了,年久日长的,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剪纸的人是那样的仔细,那样的小心翼翼,每一刀都恰到好处,分寸把握得相当好。我认真地端详着纸人,被他的笑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是,也许是时间过了太久的缘故,他的边沿裂了开来,宛若有秘密终于奈不住寂寞,想要出来透透气。好比玩捉迷藏,藏了很久都没被找到,自己往往会主动出来。炫不炫耀自己藏得好当然要另说,是另外一件事。我从裂缝里看进去,打算到学校后再用胶水黏上去。在我的端详之下,发现里面好像夹着东西。我小小翼翼的拆了开来,掉出一张折了好几层的纸,纸上还染有一些红粉末。看到残留的叶脉后,我才可以断定,原来是一片枫叶腐烂而留下的红色碎骸。
我把纸人重新夹回书里,小心地展开那张纸,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字写得很端正,可以看出一笔一划都很用心。可是在时间的长轴里,原本清晰可见的字迹,现在已经有一些模糊不清,还好在仔细中尚能辨认。我开始读了起来:
予弋:
你好!(说‘你好’会不会显得太见外呢?第一次这样亲密地叫你予弋。说真的,你的名字很拗口。)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会不会很意外呢?当然,如果是我亲手在你面前拆开来让你知道的话,肯定是要让你大吃一惊的。我的初衷是这样的,希望等到很以后会出现的将来——你变成了一个顽固的老头子,而我变成了你身边唠唠叨叨的美丽的老太婆。那时的我们也许每天都无所事事,只管理会春去秋来,只管欣赏日出日落,这样的事正是我们所要做的。虽然草木依旧,山河依旧,日月星辰依旧,但是我们还是幸运地老在了一起。然后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的我们,开始翻箱倒柜,想尽量多寻找出一些以前留下来的纪念。然后我呢,会亲手把这个纸人当着你的面拆开,而你肯定是好奇又吃惊地看着我。我都可以想象那时的情景,我在你专心又柔和的目光里认真地拆着这个纸人,而你则在嘴里幽默地念叨,埋怨自己是一个多么粗心的笨蛋,几十年也没有发现里面居然有夹层。好面子的你就会睿智地替自己的讶异解围说,老太婆,你还真有两手,隐瞒得真好,深藏不漏。然后我会乐呵呵地笑起来,用幸福洋溢地举止来表示你对我的夸奖的感谢,还要表现出那种得到胜利后骄傲的神气。你看到我这幅经不起表扬的样子,开始悠哉地摇摇头,气定神闲地笑着说,可以的话,你把下巴翘到天上去会更好。然后我们还要站在夕阳下,说很多窝心的情话。我呢,肯定是要笑你的,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老不正经,也不害臊,这都是年轻人做的事,别人看到要笑话的。你摆开架势纠正我的观念,说一大箩筐不服气的话。你再牵起我的手,看着影子在地上像一个大写的‘幸福’二字…以后你会养成这样的脾气的,我已经有这样的信心。我们的这一生就这样完满的落幕,多好!
好了,打断我的幻想吧,以后你看到就会知道。写这封信的时候,阿姨已经离开了人世,在我离开之前。我没想到她去得如此突然,我当时真的束手无措,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长这么大还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还好在身边有一个厚实的肩膀。不过我很欣慰,阿姨最后是含笑而终的,真是要谢谢你。
谁能想到呢?在最后,她终于知道,她苦等了一生的人是爱着她的,而且也同样在等待中耗尽了一生,虽然他俩并没有在一起。你过世的义父竟然就是我阿姨苦苦等候一生的人,而我们又是他们在同一所孤儿院收养的。我们相遇,我们相爱,你说,这像不像是他们爱情的延续?我们替他们完成未了的心愿。比起他们,我们可真的是好得多。我就是这样知足。你也是,没想到在很小的时候,你就欺负我,难怪我一直做着那个梦,在梦里一直哭。现在想起来,真是忍俊不禁。命运真是一件神奇的事,谁都以为是玩笑的时候,它偏偏就格外认真。你说,还有什么誓言比那时来的纯真?你说要娶我,可不许耍赖,再说我已经在心里答应了要做你的新娘。我要赖你一辈子的,你休想负约。
你记得的那次,我任性,几天没吃饭,喝饱了醋。你霸道地从教室里把我拉了出去,也没经过我的同意,全班的同学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你带我去吃饭。在饭馆里,我看到你的手受了伤,还在流血,我心里很着急,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要赶紧去给你上药。你个混蛋大吼一声,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非要我吃饱饭再去,我当时吓了一跳,心里很害怕,委屈得直想哭。然后你无声无息地吐出你嘴里的口香糖,也不怕脏,就粘在人家的桌子上,叫我吃饭。我冷静下来之后,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地在乎我。我那时候就决定了要把我的一生托付于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改变这份坚定不移的爱情。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想,人家在收拾的时候肯定浪费不少口水,大骂了你一顿。我说,你小子真是够坏的呵?!
医院,真是深刻地印在记忆里,就像你粘在我手上的泡泡糖一样,忘不掉。第一次在医院,我病了。你的出现,我受宠若惊,我的心开始悸动。然后我们在那里正式认识。第二次在医院,你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对你的下一秒,连医生都没有把握。我夜以继日的担惊受怕,真怕你醒不来。还好你还是顽强地醒了过来,好像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你。你为了不想连累我,竟然狠下心肠叫我不要对你那么好。我当时不争气,把心思都放在哭上面,现在我要回答你这句话,你知道吗,这点好哪里够?不够。不够的,永远都不够。我决定了的,就是一辈子,永远都不会变。在众人的拳打脚踢里,你把我抱得那么紧,好像恨不得把我抱进身体里面,深怕我会受到一丝伤害似的。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让拳脚棍棒都砸在你身上,几乎断送了性命。我就那次哭得最惨,你总是害我哭,这么多眼泪真不知道你多久才能还清给我。知道吗,我不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受伤。第三次在医院,是阿姨病倒。直到阿姨过世我都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我将为此负疚一生,就连她合上眼的那一刻我也没有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这辈子都说不出“妈妈”这个词?!
在之前我一直都无法释怀,为什么要遭到父母的遗弃?直到遇见你。命运苦笑一声,你也是,比我更可怜。为什么就连你一个男孩子也要遭到抛弃?我是不解的。爱让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分割不开。可我现在又开始替我的亲生父母开脱,他们肯定是有难言的苦衷,他们如今在不在人世还不一定呢!只是我想,等到将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要好好呵护,当一个最好又称职的妈妈,给他们最满的爱!而他们会游泳,不会被溺。
你坚持不允许我留在此地和你一起,你要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里是一无所知的领域。你不送我,我也不怪你,因为你实在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吧,怕我会跟着你回来,怕我会不让你走。是的,你最了解我。我是这样想的,你送了我之后,我就要,也会这样做的。
现在我细数着刚过去的往事,可他们像发生了很久似的。没想到我已经提前成了一个怀旧的人。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这是成长,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阶段,但这并不能给我以安慰。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将来有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要等我,等我回来做你的新娘!
若颐
XXXX年08月27日
我静静地坐在窗前,向远远的天际望去,我似乎看到很远很远的远方,有谁的往事正在纷纷前来。像是在朦胧中有一个异常落寞的背影没有人走过去理睬,仿佛在模糊中有一个格外孤单的身姿渴望得到妥善的款待。
我的情绪零碎,爷爷叫做予弋吗?怎么没听他提起过?这个若颐就是房间里照片的主人吗?他们俩与‘千雪如烟’和‘影月落野’又有什么关系?爷爷应该还没看到过这封信,我当时真恨不得立刻返回去把这封信交给他。可我一路向北。
如果爷爷真的是这里的‘予弋’,而那名女子是‘若颐’,那么,他们也和我一样,是一个孤儿。为什么会这样呢?爷爷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也要被抛弃?
我又把五年前那封没有看完的拆开来静静地细读,我想他们势必是有一些关联的。看完之后,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一串影像,他们断断续续的。有一个画面却很难忘,我看到在一家孤儿院里,一个落魄的男人正准备好心地领走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高兴,但又非常不舍,他只向领养他的那个男人要了五毛钱,买了几个泡泡糖。小男孩把一粒泡泡糖放在嘴里嚼着吃,剩下几粒都揣在兜里。小男孩和那名男子走到门口,突然松开那名男子的手,拿了一粒泡泡糖给那名男子,然后又飞快地跑了回去。那名男子愣着,也跟着转回去。那名男子看到小男孩找到一个小女孩,霸道地抓起小女孩的手,把自己嘴里的泡泡糖拿了出来,绕在小女孩的右手无名指上,并说:“将来我要娶你!”接着从兜里把剩下的泡泡糖拿出来,放在小女孩手上,说:“这些也都给你!”小女孩只是哭,认定小男孩是在欺负她。小男孩看她看的厉害,就温柔地说:“你不要哭了,我马上就要跟那位叔叔走了!”顺手指了指那名男子。小女孩听到这句话,哭声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小男孩,清澈的眼神变得复杂,仿佛在责怪自己心里把他想错了样的,好像生命中有重要的东西就要流失似的,静静地流下两行泪。而那名男子看到这一幕,在心里暗暗地道:“这小子比我勇敢!”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泡泡糖,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在后来,我回去,走到家门口,门锁着,就像是小时候忘记了带钥匙一样,心里非常失落。我照样在门口等,在周围转悠了一回,可是旧故里草木渐深。我的以雪居也不复当年,因无人照料而损坏不少。榕树憔悴,芭蕉枯萎,池塘也颓废。等到天黑以后,还不见爷爷回来。我又像小时候一样着急,跑到村外,可这次,爷爷没有来。我失望了,但没有生气。其实我也有钥匙,我只是在重温旧梦而已。我打开门,屋子里装满了黑暗,白色的帘幔渗出一眼荒凉。我找到一根蜡烛点亮,看到我摸在桌上的手印。在落满灰尘的桌上有一个老旧的茶壶,下面压着一封信,是爷爷写给我的。他一个人离开了,他没有打算跟我说一声,他要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也形单影只地走,就这样静静的、悄悄的,没有声息。他到底没有看到纸人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