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一直到楚风几乎想要转身逃开他的视线,应青木终于说了一句:“你说的很是。”
“但是这些我也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只不过又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如果我和老贼公开对抗,那么我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和大人公开对敌,至少还有机会。”
他想这些那小丫头恐怕没有考虑到,才说得那么自信满满。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楚风却仿佛是松了口气一般,笑吟吟地回答道:“大人想到了倒过来,就没有想过再倒过来一次会如何吗?”
再倒过来?
“哗——啦啦——”
应青木浑身一震,手中扯着的竹枝被生生折断,竹叶一阵乱响。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么做!
“那老贼会信吗?”
“至少比你原先那个办法好吧。就算他不信,也不至于对你动手。”楚风的笑意越来越浓,“而且,应大人,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某一朝某一代,有个皇帝手下有两个大臣,互相看着不顺眼,都想把另一个扳倒。你也知道,政治斗争嘛,不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所以朝中自然就形成了两个党派。两派就这么斗啊斗啊一直斗下去,有一天,一派终于抓住了另一派的致命的把柄。这一派作为首领的那个大臣——被抓住了把柄的这一派——就很慌张了,小命快不保了嘛。但是他的军师却说:不急,大人,虽然实力会受损,咱们还是有可能活下去的。那大臣就问自己的军师还有什么办法。那个军师说,大人,您平日里和那边的某某某是有暗中往来的,让他救你。
“救什么?”应青木听着冷笑了一声,“这种情况下还可能救得回来?没错,老贼也必然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是怎么可能?”
“我还没讲完呢,大人。”楚风笑起来,眼里有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如果您告诉老贼,您会这样救他——”
军师送了一封信给那个人,让那人上了一封折子,状告这个大臣谋逆等等的死罪。
“胡闹!我要是这么说,老贼现在就会杀了我。”
虽是这样说,应青木的心里开始打突,隐隐觉得自己错漏了什么。
“状告的罪状随便哪一条,皇帝如果信的话,都可以让那个大臣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是应大人您说,那个皇帝会不会信呢?皇帝会不会让另一党把这一党赶尽杀绝呢?”
没错,帝王之道,不过制衡而已。
楚风在看《梧桐锁》的时候,因为很多地方和清秋的意见不合,所以她针对许多事件查过资料,想出了更好的计谋,现在这个小小的策划,是她无意想到,后来不断完善的成果。旁观者清,楚风局里局外的滋味都尝过了,又考虑了几天,才将这个法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告诉了应青木,只是希望有效果而已。
不过,事实上她的确还有一点小心思。
婉兮……呐呐。
应青木不明白楚风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不知道以楚风的身份凭什么知道这些。然而他是个太聪明的人,不会去做多余的事,于是他仅仅是略想了想,就下令给旧言大人送了请帖,不过,却并没有保密。如果旧言怀疑他——事到临头该如何处理,那丫头并没有说——不过,再好的计划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他可也是应青木哪。
当然不会真的就那么讲一个故事。不过,针对那丫头说的话定出的这个计划,大体上看是完全可行的。
酒酣耳热。应青木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决定切入正题。
“记得大人是隆熙三十三年的榜眼吧?还有小旧大人,可是裕和一十二年的进士?”应青木忽然这么说着,“如此说来恐怕小侄还可以唤您一声伯父呢。”
旧言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是啊,我与你大伯是同年,你又与本俭是同年,你是自然可以叫我一声伯父的。只是贤侄长久告病,不能上老夫的门,老夫又是十分忙碌,无暇前来探望,连我这个儿子也没来看过。贤侄如今病愈回朝,实在是可喜,老夫早想前来看望,无奈实是事务缠身,前些日子正念着今日是得空的,恰恰便接了你的帖子,才来了。”
是好一番客气话。应青木报以笑容回应了几句——老贼果是急切要用人,随意攀攀关系,说话就近了一层。同年这种事,不过是写在同一张纸上的两个名字,却是朝中人士拉关系结朋党的大法宝,只不过与人交结可是要小心的。
应青木吩咐献上歌舞。回过头来状似漫不经心道:“敬之兄,来我府里就没见你说什么话,是对凤栖的安排不满意么?”
敬之是旧本检的字。他进了应府到现在,确实是没怎么说话,应青木频频向旧言举杯,甚少与他说话,他便也以为应青木没有在意他。却不恼怒,不怎么饮酒,一双眸子乱转,不停地打量着应府的人和物。听见应青木的问话,连忙回过头来笑道:“哪里的话,只是觉得凤栖兄的家里实在是布置得好看,格调高雅,心下敬服罢了。”
“是么?”应青木心里冷笑了一声,见旧本检称自己为“兄”,并不打算推让,口中又稍稍客气道,“敬之真是抬举了,这是内子布置的,其实粗陋,有碍观瞻的。不过能得了敬之喜欢,倒也是造化缘法。伯父,您呢,觉得如何?”
旧言四顾一圈,点头称赞:“很好,品位不俗,简单大方又有生趣,贤侄莫要谦虚了,老夫也看得很是喜欢哩。”
等的便是此刻了。
“伯父真个喜欢?”脸上便故意做出了惊异的样子,“可真是造化,那午宴后小侄陪伯父和敬之到这府里逛逛何如?”
“我就不了,年纪大了走不得路,你陪敬之去吧。”旧言眸光也是一闪,知道应青木有了打算,遂递了个眼色给自己的儿子。
旧本检并不是个愚氓之辈,早已会意:“父亲这是什么话?难道做儿子的能撇下父亲一人自个去玩不成?自然还是陪着父亲的,凤栖兄你说是不是?”
应青木笑着应声,旧言却又骂了自家儿子几句。两面一逼,似乎应青木只有一条路可以选——“伯父,敬之也是一片孝心,是小侄欠考虑了。不如这样,宴后小侄陪伯父到书房去转转,那里有坐儿,好歇息,陈设也不错,还有些珍贵本子,大人可以赏玩又不会累坏的。敬之若愿意,可以叫几个家人引你到后园里转一转,愚兄觉得你未必喜欢我那书房,所以如此安排,可不要嫌愚兄怠慢了。”
“凤栖兄说哪里的话。有凤栖兄代我尽孝道,可以去游玩一番,何乐而不为?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旧本检便举起酒杯来,“倒要敬凤栖兄一杯酒才是。”
真是顺利得有些过了头。
看来情况很是有利呢。旧本检这么想着,听着引路的小厮絮絮叨叨的介绍有些心不在焉。坦白地说,在旧言父子眼里应青木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他年纪够轻,发展的空间较大,而且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何况——
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最容易诱惑和掌控的了。
父亲这么跟自己说的时候一脸坦然。他说,谁都不可能例外,包括应青木,包括父亲,包括徐轩成,包括他自己,包括,皇帝。都一样。
“旧大人,这大冷的天儿其实园子里也没什么花,梅花也不过才打了朵儿,我们主子吩咐了带您去清和园里瞧瞧,那儿还备上了松针煮的茶,主子说这是挺什么疯什么呀的事儿,小的也不懂,带您去看看您应当就知道了。不瞒您说,我们主子知道阁老和侍郎大人您要来,可也算是用心了……”
“嗯嗯,”旧本检笑了起来,“什么疯疯癫癫咿咿呀呀的?那叫‘风雅’!你懂什么呀,快别给你主子丢人了!凤栖兄是怎么个心思,我心里清楚着呢,你这小厮一路上就不停地给你们主子说好话,怕我不顺心告你的状么?”
从刚才引路开始就只是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小仆人有那么一刹那愣了一下。又陪着笑说着“小的哪敢呢……”往前走去。心里涌起一点小小的不屑来。
你清楚?你清楚个屁!
“那边的亭子里有人么?”旧本检眼尖地瞥见个人影。
小厮抬头看看:“好像真有人。大概是住这园子的婉兮姑娘和楚风姑娘吧,主子怎么没通知她们今天有客么?旧大人,没关系,主子给您安排的是西北角那儿,挡风,暖和,又有竹子松柏,看着也舒服……咦?旧大人,大人,您别过去啊……”
然而旧本检不管不顾地向那边去了。小厮摸摸鼻子,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笑,也跟了上去。
这边的零露亭里。
“那边是谁?”婉兮忽然问了一句。
“嗯?什么?”楚风正低头抖着衣服,那上面沾了些灰,听见了这话抬起头来,果然瞧见远远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向这边移动着。
“那后面的是常在大人身边的信儿……”楚风看清了后面人的打扮身形,“前面那个是大人么?不像啊,而且他短期内应该不会再过来这里的……是谁?”
应青木并没有告诉楚风他具体会在什么时候请那位旧大人来。即使那是楚风给他想出的办法。
“他过来了。”婉兮有些迷惑,“好像不是大人啊,怎么能到这里来呢?我们不是同大人说了今日要在园子里游玩的么?大人不会随便让人进我们的园子的啊。”
楚风猛地抬起头来。
“对,不会随随便便让人进我们的园子,也不会让人看见自家的女眷……”楚风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婉兮,我们回去!”
然而,已经迟了。
“唔,信儿,是谁?”楚风侧移了几步,挡住婉兮,尽着一个丫鬟的本分。
问题出口,她心里早知答案。
“嗯,原来是小旧大人,当朝的工部侍郎,婢子楚风。先前不知道是大人,实在是失礼了,还望旧大人不要怪罪。”
指甲深深嵌进手心。
“婢子的名字?楚风,大人笑话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唔,这是我家主子。身为女眷,又是前日感染了风寒才好的,不便见客,还望旧大人恕我家主子无礼。”
希望能过得去。
“多谢大人关心了,婢子会照顾好我家主子的。”
紧紧咬着牙,又施了一礼,扶起婉兮迅速地转身。
应青木你这个混蛋!
楚风盯着婉兮精致的小脸,心里的怒气从此刻开始一点一点上涌,一点一点蓄积,待到某个时刻会喷发开来,铺天盖地,犹如岩浆。
不知会熔尽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