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盾原是道人原形的龟壳所炼，自生来即经地底黄泉淬炼数百年，于号称鹅毛不起的三千弱水中亦能负起道人肉体。一入世间，几乎任何气息流动皆可凭恃，端的能无风自动，且与道人原本血肉相联，盾随意动，实是遁逃至宝。以青衣老者的神通，固然可以稍加留难，但恪于当年誓言，实无杀他之心，但求那鳖泠道人知难而退便罢。不瞬息间，那道人早已遁得不知所踪。
青衣老者远眺那道人逃处，又叹了一声。他本是心胸开阔之人，否则也不会再当年一言而诺，即便后来明知受道人暗算，照样依诺将几百年基业拱手让出，独自归隐青城几百年。在这几百年中，不消数年就全然忘怀当时的王图霸业，只当黄梁一枕。只是数百年间，修为日进，去国怀乡之情却愈久愈炽，时化万千子规散飞旧地。这几甲子间，对那鳖泠道人的仇怨早已释然，只是身上所怀远古至宝实在关系重大，故而不肯出借。若非那道人反复提及利夫人，也不至动了无明。老者心知自己兵解在即，为了杜鹃已耽误了一个甲子，否则早已返升原境，与这世间再无半分纠葛。这川中山水，这恩怨纠结的故人，那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他目送那道人远遁而去，不禁诸多画面逐一浮现，对这世间实是多有留恋，可惜时日却已无多。
李道中看那老者神色古怪，还以为他在斗法中受了暗伤，却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沉默以待。只是怀中那女子，身上虽依旧冰冷，余毒未消，但似已醒转，呼吸转急。李道中没有松开双手，却也不敢直视那女子。老者神通虽然惊人，但这几个时辰间最惊心动魄的事却还是与这黑衣女子的相遇。在这个完全与自己毫不相连的世间，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让他顿生保护之心。更荒谬的竟是那女子现下居然正搂在自己怀中。李道中真害怕自己一松手，发现根本只是一场幻梦。只怕一松手，依旧是空山寂寂，微风过岗。这个怀疑，让他忍不住双手唯一加紧，让自己凑得离那女子更近一些。那女子其实早已醒转，却也不说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定李道中，明眸乱转，心中实在是喜欢得不可言喻，却又说不出缘由。这男子方一出现，她就忍不住想向他靠近，故而李道中虽然当时身体不受神志所控，女子口上虽嗔，心中却一样欢喜。这女子生于青城山中，除了那老者以外，至今遇见过的人也就鳖泠道人和李道中了。在她心里，向无丝毫礼教之忌讳，更是少有害羞之心。但遇见李道中后，却隐隐有些异样，似觉自己身无寸缕稍有不妥。后来靠在李道中肩上后更觉脸红心热，自己也莫以明之。但羞臊归羞臊，要她主动离开李道中的怀抱，却是万万不肯的。这下李道中双臂一紧，一股热烈的男子之气猛然转盛，她本已中毒虚弱的身子再也禁受不住，轻哼一声，又晕了过去。李道中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恐怕自己这一抱用的力大了，连忙松手，将那女子平放地面绿草之上。
那老者听得动静，心内暗笑一声，道：你还是抱着她罢，且跟我来，到住处再说不迟。
李道中面红耳赤，不敢多言，重行抱起女子。不过想起自己全无神通，原本一把低阶飞剑，于刚才忙乱之时，早已不知丢到哪个角落。以老者之能，自是遁术非凡，自己如何能跟得上？心中正在踌躇，那老者却似知他心意，神念一动，刚才散去的千万子规复现，只是数量大减，约莫有千百只的样子，排成一团黑云。老人一踏而上，同时左袖轻卷，李道中和那女子也一起上了鸟云。老人再无语言，半轮月下，群鸟呀呀，鸟云径向密林深处飞去。
老者袍袖拂开，鸟云落于一圈修茂树木所围的空地。李道中落地后定睛四望，空地四周的树木看来都已经千年，枝繁叶茂，但无数枝叶各各牵连，数千株树茎大小参差，竟似同根所生。枝叶顶端层层相叠，只留一方圆不到一丈的漩涡状空缺，若不注意，从空中飞过当真无法发现。更奇的是月光好似被那丈许方圆缺口源源吸取，将底下一片空地照得犹如白昼，圈中纤毫毕现。正中石台一方，直对顶上缺口。台侧唯有简陋茅棚数楹，半弯流泉一曲。那流泉看不见来去，也看不清去处。流泉上所留月影竟是一串，一湾流泉看上去倒像高挂夜空的一钩残月。
老者落地后，笑道：娟儿还不醒来？那黑衣女子双眼闻言即刻睁开，看来苏醒已久，只是贪恋个郎怀抱，不肯睁开而已。李道中心头既窘又喜，那女子对他无限依恋，却无半点遮掩，娇声道：爹，真怪，他抱着我舒服得很，比我年幼时你抱我还舒服。
老者啐了一口，道：小丫头不识羞，倒教小兄弟见笑了。
女子回头看着李道中道：有什么好见笑的啊，喏，你抱着我应该也很舒服罢，对不对？
李道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低头苦笑。
老者正颜道：我这女儿自幼生长林中，从无俗世禁忌，且她天生纯阴之质，而你体内九只金乌身蕴至阳之气已被你所化泰半。你二人阴阳相吸，实属天理所应，她对你恋眷无讳，倒非天性随意蒲柳。此节小兄弟须当理会。
李道中回想半日往事，心中老者所说自是事实，当下恭敬答道：在下省得。姑娘对我眷顾之情，我万死难报万一。言语中触动真情，到得后来竟是声哑哽咽，难以自抑。
那女子懒洋洋蜷在李道中怀里，对他们的对答似解非解，只是后来听得声音变化，忍不住伸手轻抚李道中面颊。手指触到，李道中小半生无根无由，在这一触间像是找着跟砥，心中着实欢喜无限，此刻就便让他粉身碎骨，也不会皱半下眉头。
老者望见此情此景，心上却是半喜半忧，心中暗叹天意弄人，想起利夫人，一时不由痴了。
三人各有怀抱，默然半晌。老者咳嗽一声，道：你们二人身中鳖泠黄泉之毒未解，好在你们都是身具异质，当无大碍。娟儿，你且下来，让我先替小兄弟略略察看。
杜鹃这下到不敢再赖着不下来了，略挣了挣，落下地来，不过却是不舍走远，退后两步，眼神兀自留在李道中身上。老者笑道：女大不中留，此之谓也。他全身不见动弹，一股元力探入李道中体内，却是吃了一惊：那股元力一入李道中体内，根本无法周流运转。李道中全身血肉几经变故，寻常脉络根本早已不存，甚至连常人的血管都不复存在。整个躯体像是流动不息之河，血肉和元气竟似一而二，二而一。老者的元力被那说不清是元气，还是血肉的流动冲得节节碎裂。老者闭目喃喃道：水神之体，果非寻常。老者神念一动，那股元力被李道中身体夹裹吞噬前，主动爆裂成更细小的元力颗粒。河流再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磨灭灰尘。每粒元气之尘虽然最终会被李道中身体同化，但数十息间却还存有老者神识印记并可操控。
盏茶之后，老者睁开双眼，惊讶之意更盛，缓缓道：这黄泉之毒至阴至淫，数百年前老夫都大受其害。你的身体竟可自动化解。看来这几年我神识暗察，本以为已尽悉你的情形，现在看来也只是管中窥豹。
李道中听老人言下之意，竟是在这几年都在观察自己，且对自己的本原似有所知，自师伯张道陵向他开示本原之事后，李道中心中其实一直莫名其妙的对此隐隐抗拒，虽然时而难抑好奇，却又时而永远不知此事。这半日奇遇之后，好奇之心转而大盛，好似找着了靠山的孩子，忍不住就想开口询问。
老人摆了摆手，道：你且莫问。我先替娟儿拔了淫毒，明日再做竟日长谈罢。一日劳顿，你可先去芦蓬内歇息。
杜鹃闻言双眉一蹙，便道：爹，你替我疗伤的时候，让他也在旁边罢。
老人忍不住笑骂出声：这妮子，终不成你还每时每刻都黏着他不成。还不赶紧给我去那月泉里坐好！
杜鹃虽未回口，但双颊一鼓，大不满意，似是说那又有什么不行？
李道中虽也是不通世故，忌讳不多，可毕竟饱读俗世典籍，这下也似有些经受不住，赶紧退后两步，不敢多说，只道：小侄先行告退。他突然改换自称，固然是慑于老人不可思议的神通手段，更是因为杜鹃的缘故，自然感觉与这老人亲近了些，竟自觉像是濡慕小辈。
李道中方回头行了数步，刚靠近中央石台，突然头顶一亮，那长年随意插在长发上的簪子竟耀出异样光华。这簪子自那次释出九头金乌引发李道中体内剧变后，就已剔透得接近不存在。这几年一直插在李道中头上，毫无异样，却在这时突然爆发。那簪子此刻有些像老人使出井中七法之照字诀时的那柄短剑，猛可将四周月光全吸为己有。但这次的吸收并不霸道，四周的月光看似还在，只是略黯了黯。本来满谷的月光像是一朵正在怒放得毫无保留的花，在这一吸之下，变得有些枯萎的样子。甚至连那月泉里映着的一串月影，也流星般离开水面，直往那簪子飞来。变化在数息间就停止了，那簪子似是吸饱了月华，除了通体化为乳白色外，倒也没有别的异样。月光由谷顶的漩涡状缺口源源不断流泻进来，谷里片刻间回复正常，月泉里依旧连串月影，相映成趣，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老人面上却是大惊失色，方才与鳖泠道人剧斗之时，他都行若闲庭信步，此刻却极为动容，似是遇见了惊天动地的变故。他走近已停下脚步的李道中身畔，缓缓伸出手，意欲抽下那簪子，不过手只到了李道中的面门，却复收回。面上满是忌惮之色，又似不可置信，失声道：西王母。。。。。。
李道中饱读典籍，不由得想起古书中描述的西王母形象：豹尾虎齿，蓬发戴胜。。。。。难不成自己这看似平平无奇的簪子，竟会是传说里最渺不可知的西王母所戴的玉胜？！那这簪子毋庸多言也当是惊天至宝，却是完全不知它有何功用。只是当年却似某个储藏器具，留了当年后羿强射九日的景象。它留的还不仅只是一副图像，更像是在一摄之间，将古神后羿弯弓搭箭，金乌仓惶急逃那一瞬间的整个事件的元神实质也笼入髻中，否则也不会引发李道中金乌入体，血肉成流的怪异变化了。
李道中师伯张道陵口中得知自这根簪子由来甚古，似是从古仙赤松子处流传下来，现在却居然和西王母扯上关系，忍不住张口结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再想起以师伯之能，当时也说无法抹去这簪子上留着的原主神识印记，这时看来，倒是正常得很了。
青衣老人强忍内心好奇，笑道：小兄弟身上骇人之事，真是络绎不绝，连老夫枉活千年，也不由叹为观止。咱们还是明日再作详谈罢，此时终归先替娟儿驱毒要紧。
李道中连声应诺，转头看向杜鹃，那丫头随时神色萎顿，却一脸娇笑，似因个郎来历之大微有得色。李道中心头一暖，却又不敢再看，深怕这丫头忍不住又纠缠上来，耽误了老人替她拔毒疗伤。李道中强忍不舍，转头走向老人示意的一间茅棚，途中还是听见那丫头在身后兀自格格娇笑不已。
这一夜，李道中自是无法安寝。他倒不担心那女子伤势，以老人通天彻地之能，女子些须余毒，自是手到毒除。这老人的来历，李道中也自猜出，据鳖泠道人和他的对答，加上他那招幻化千鸟的神通，这老人应是传说里蜀中望帝杜宇。传说里提到那鳖泠道人有妻曰利夫人，杜宇趁鳖泠道人出外治水期间，与她有私，后因自惭而远遁。可以今晚所见所闻，情形应有可疑。此节李道中不敢多猜，心念一转，对自己本原琢磨起来。
方才望帝提到自己那具古怪的身体为水神之体，但传说里水神甚多，实不知具体本尊为何。从一知自己本原之事起，李道中内心并无过多欣喜，反而是相当抗拒。山中二十余年，他几无俗世来往，幽居已久，独自困思，对自我一事却是甚为着重。在他看来即便这个自己只是一微不足道的小修士，好歹也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二十余年的记忆虽是乏善可陈，可发生的每一件细碎琐事，都在这时间之流里逐分逐寸的拼凑出一个自己来。自己从来就不是现下这一刻所呈现的那个，而是在人生百年里渐次展开的存在。李道中学人修行，意图长生久视，不无让自己的展开更能舒缓之欲。只是天性疏阔，在修行时倒也成固欣然败亦喜，功利之心极淡，生命倒是因这修仙成败未定而变得可供猜测玩味。以他天生推衍计算天赋，他也玩笑般的推算过自己的未来，可却始终算不出个头绪来，这也没让他沮丧，能够全然推算出来的生活，即便可延至千年万年，那又有甚么乐趣？只是突然冒出一个本原来，自己这个修为低下的小道士在这本原面前却变得尴尬，似乎只是要走完前世既定行程的一个傀儡。李道中对这本原实是情绪复杂，甚而有那么些敌意。在本原操纵下，即便自己最终呼风唤雨，神通广大，可那个小道士却算是死了，或者说，不在了。还好今日遇见杜鹃，算是这个小道士最可称道的自身经历，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了这个怪物般的小道士，也是有自己可资骄傲的存在的。
茅屋甚是粗陋，月光点点漏入，屋内明暗难分，李道中盘坐在一阴影中，心潮难定，信手伸出手掌到一月光流入之处。那手掌被照得那么明显，李道中心念一动，五指随之捏起，心念再一动，手掌又复摊开。是的，我在的，我在这天地间，即便渺小，也不可取代，不可纂改。又想起杜鹃，心头一松，那只手掌垂下触地，同时月光似是变了些方向，径直漏向李道中面庞，竟有柔和光圈。似是在这一刻，这个原本自暴自弃，无助游荡的小道士突然证道重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