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已经相当危急,四面触手已经将息壤所化护土墙缠满,而且像是带着一种奇怪的腐蚀力,它们一爬上土墙,就如泥牛入水,悄无声息地溶入息壤墙中。虽然还不至于穿透护墙,但每多溶入一条,那无限生长的息壤便微微一滞。杜宇自得此宝,每次用来护身都立处不败之地。无论何种攻击,一遇见这息壤增长之无限,均可一一化解,无非只是时间长短问题。但此时那方灭即生的无数触手纷纷溶入之下,息壤竟似不断被掏空。并不是每溶入一条就掏空一块,那倒无妨,毕竟息壤的生长无休无止。这触手是魍魉所化,虽无实质,却是破碎虚空,一入息壤,即已自身特性不断向四方污染。每一根溶入的触手,并是在息壤与另一空间之间打开一个单向空洞,息壤新生的部分,转眼落入另一根本不相干的空间之内,无论生长如何快速,也抵不过那虚空收纳之力。
杜宇暗惊之下,知道形势已急,再不另筹他策,四人便只能坐以待毙,最后甚至可能连自己四人都会落入那虚虚荡荡无何有的魍魉空间,再也无法脱身。息壤本身虽深含灭绝之意,但那灭绝本是与生长相辅相成而得,和魍魉触手那纯无之意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此时只能行险一博,当下杜宇一边传出神识,交待李道中与宁封子二人各自小心,一边将传入缝隙之内的元力收回大半。李道中身周盘旋的万千飞鸟突然也跟着消失了许多。一只杜规突然从鸟群中飞出,虽然体型并不比其他杜规更大,但色泽略黑,正是杜宇收回的大半元力所化。但听那只杜规抬首鸣叫,声音凛冽清越无比。一鸣之下,附满魍魉触手的息壤土墙裂开一道口子,那子规双翅一鼓,闪电般飞越而出。无数新生触手一惊之下,尽数掉转方向,直往那只杜规缠去。
杜规却不惊慌,在万千触手交错中灵巧翩飞,时不时间不容发地穿过触手缝隙,台上四人除杜宇外,虽不知杜宇此举用意,也都不由暗自替那杜规捏一把冷汗。说来也怪,那石台缝隙自魍魉触手四出后,并没有趁势加速合围。杜宇撤出大半元力,那缝隙的生长反而放慢了些,宁封子李道中二人虽然不能就此脱身,但所受威胁却远不如杜宇意料之大,那石台倒似也在观望一般。
杜宇神识强大,心思亦是敏锐之极,明悟身周一切情形,虽有不安,此时也别无他法可想,只能按照原来想法,强行收拢自身神志,彻底切断与那只元力所化杜规的联系,纯粹让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那杜规脱去杜宇神志的控制,反而更显灵巧,在风起云涌般的触手中有若风浪中一叶轻舟,对那此起彼伏的来袭触手像是预知其每一动作一般,有惊无险,片刻间已到达石台中央那块巨碑附近。疯狂追逐的无数触手却突然顿住了,在原来位置上蠕蠕而动。石碑方圆数丈之内空旷一片,成了这巨大石台上唯一宁静之处。
那只杜规绕着巨碑飞了数圈,看那四周触手并不跟进,又绕到空地外圈连声轻鸣,挑衅之意甚浓。那巨碑矗立中央,毫无异象,前日李道中与杜鹃初上石台时所见的微光依旧,也不见增强。但周围触手却似是忌惮万分,与子规距离虽止咫尺,却只敢在原来位置扭曲盘转,不敢稍进半步。
魍魉与此碑的关系,其实玄妙至极。魍魉本为影中微影,本能的贴向虚无,力图冲离现成天地之界,另外又因其空,无尽吞噬更是题中之意,可以说这个天地间万物,没有什么是它无法吞噬的,偏偏这座石碑,虽为黄帝所立,本体却非此天地之物,若魍魉与之一抗,顿有参照。立成实在蠢物,颓然堕入这个世界之中。再无可能离开这一天地。魍魉虽无智识,也知深畏此碑,不过它虽及时将触手收束在一定距离之外,却已经来不及了。但凡它一感觉此碑存在,不自觉与此碑便互成对象,一成对象,自然落实,大失原本无敌之空性。无数触手犹豫不进,无非也只能延缓其成实的时间罢了。这个石碑实际也一样,一旦与魍魉相遇,最终亦将两败俱伤,堕为凡物。是故黄帝立此碑虽已数千载,而二者却始终并未真正接触。不过非此世间的二物在这天地间相遇,会造成什么结果,却是谁也无法预料。台上四人,此时已可能深陷灭身之祸,却根本不自知。
或许只有传说中的西王母,才可能知道这二者相遇,是否会造成怎样的毁天灭地之果,当年她初入此天地之间,也曾遇见类似局面。
微黑触手在巨碑四周虽未侵入那数丈之地,色泽却逐渐加深。此时已过正午,巨木顶上日光亦已渐偏,斜斜照入,石台面上竟隐现万千触手之影,影子虽淡,却足以证明那些触手,已成实物。魍魉本无头无足,身体并无定形,此时已知剧变在即,无数低吼从石台各处发出,汇集成一声惊天巨响,台上四人俱被震得眼冒金星,头颅嗡嗡作响,放出查探的神识像被狂涛巨浪一拍,散成无数碎末,瞬间不存。
魍魉此时渐成实物,竟初具自性,狂意大发,那原地逗留的无数触手再不迟疑,盘旋扭曲不已,有若一无边墨浪,对那只挑衅的杜规也不再在意了,径往那石碑卷去。触手实在太多太密,遮天蔽日,转瞬间就越过一两丈,离那石碑已不过数尺距离。巨碑也陡然光芒大盛,无数金黄涟漪莲花般在碑石四周绽放开来。眨眼之后,魍魉与这石碑就要实打实相触,后果却谁也无法预料。台上四人此时神志已昏,根本无法琢磨事态,更谈不上出手了。只有李道中胸中群鸦鼓噪,似知末日临头,只是被那网状脉络困住,也无法遁出。
这时,突然一声贼忒嘻嘻的笑声随两道身影而来,落在石台正中。其中一人,正是李道中与杜鹃初遇那日被杜宇打得大败而逃的鳖泠道人。另一个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木簪布裙,模样甚是简朴,脸上略有着紧神色,双手所持一件物事,毫不起眼,看上去并非什么武器法宝之类的,倒像是农人常用的一把铁犁。
二人落地后并没有开口。鳖泠道人笑声未散,那妇人已快步走向巨碑,双手齐推,手中那张锈迹斑斑的铁犁贴地朝石碑底部铲去。二物相撞,却没发出半点声息,连半点火星也未溅出,那石碑四周光芒瞬即黯淡,根部被拦腰铲断,倒将下来。巨碑尚未着地,就在半空中不断缩小,缩小速度极快,不片刻间就缩成巴掌大小。妇人腾出一只手,将那块缩小石碑接住,脸上现出喜色,但动作却未歇住,脚步不停,扶犁在原来石碑坐落处来回犁动。那石台原本坚逾铁石,在这不起眼的锈犁之下,却如软泥。妇人脚步几个来回间,石台就被翻出数条深沟,残留在石台内的巨碑根部,一离开石台合围,也瞬间缩小,自行飞往妇人手中,溶入那块石碑之上。
鳖泠道人落地后也并未闲着,一出手便是他的本体法宝,那块鳖甲背部若干简朴玄奥之纹陡然亮起,现出暗红光芒,堪堪抵住蜂拥而至的无数触手。那些触手一碰到鳖甲,色泽便跟着转红,倏忽间似是溶入那鳖甲图纹之上,使得那些图文所放红光剧增。到得后来,鳖甲背部却似要被无数触手抽裂一般,背上增添许多裂纹。无数触手从石台上无休无止地生出,前赴后继,涌向那张鳖甲。鳖泠道人原本看见魍魉之手将自己鳖甲抽出新生裂纹,不惊反喜,只是后来逐渐露出吃力模样,似乎那些触手抽打之力,已透过鳖甲传到他身上。这边那妇人已停下动作,将缩小石碑收入怀中,道人那边抽打鳖甲的触手却还源源不绝,每溶入鳖甲一条触手,石台上却生出更多触手来。眼见鳖泠不支,那妇人眉头一皱,脚步又动,双手扶犁,贴着台面,往无数触手伸出之处犁去。数息之间,就已连根犁去数百条触手。
台上从四周而来的魍魉吼声已减弱不少,杜李他们四人压力一缓,神志略复。李道中三人还没怎地,只是杜宇却是神色怪异,一脸凄然,却又隐隐有些欢喜。李道中心念电转,猜知这毫不起眼的朴素妇人,当是之前鳖泠道人所提到的利夫人无疑。他们三人恩怨纠缠,杜宇陡逢故人,神色古怪自是正常。李道中也不由替杜宇尴尬,猜不出这三人重逢,究竟会是怎么一个了局。众人俱是无言,静待鳖灵道人夫妇将石台收拾干净再行理论。只是利夫人手中锈犁虽利,但魍魉触手却似生之不尽,一时半会,局面看上去根本并无多大改观。锈犁合鳖甲之力,要将无尽魍魉触手收拾干净,也不知道还须多少时候。
此刻,李道中头顶那来自西王母的簪子却生异动。簪子脱离李道中顶上发髻,在他头顶盘旋数圈。每盘一圈,数以百计的触手便化成一道黑气,自动飞近簪子,被那簪子片刻吸收殆尽。如此转了几圈之后,台上触手数量已大见稀疏。妇人见此情形,眼中露出好奇,手上犁地动作也跟着减缓,最后竟停下手来,静立一旁。倒是鳖灵道人,手上鳖甲所受逼迫之力大减,神色不但没有放松,反而咬牙切齿,脚步变幻,推着鳖甲,朝触手丛生,数量密集之处前行,细长怪眼中金芒闪动,偶尔转目一瞥李道中及其头顶兀自盘旋不休的簪子,又是嫉恨,又是情急,似是心疼那无数魍魉触手为李道中簪子所吸。
李道中与宁封子二人精元仍深陷石台裂缝之中,脱身不得。不过裂缝合围之势业已渐缓,杜宇将所有注入元力尽皆收回,双足一纵,来到早已软瘫在地的杜鹃身边,再不看那利夫人一眼。利夫人注视了杜宇片刻,悠悠叹了一声,低下头来,更无说话。台上只余鳖泠道人不断移动的脚步声,还有便是宁封子压力一缓,重行恢复的大呼小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