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封子大咧咧走了过来,道:让老子先烧烧看。未等场中诸人反应,他已放出五行之火:先从他手掌间似是有数滴水滴下,水滴不大,却是源源不绝,逐渐在台上汇成一条淡蓝水痕,缓缓流向杜宇方才所指之裂缝。
水入裂缝,最初并无反应,看那宁封子也只是站立原地,并无什么大动作,只是手中水滴不断,后渐成流,殷蓝之色更甚。场中诸人鼻端都嗅见一股芬芳,略似清茗之味。别人倒还罢了,李道中咦了一声,反应甚为剧烈。原来那五行之火焚烧石台,散发的味道竟和石台四周木叶气息一致,只是浓厚许多。李道中吸入这浓浓气息,体内万千银丝毫无端倪,自行出现,瞬息间在他身体内编织出无尽玄奥花纹。李道中虽毫无头绪,却感受到银丝似对那股味道熟悉已极,竟似有欢喜无限,蓬勃生机弥漫满怀,还好他急动神志,那银丝只在体内无限衍生,并未脱体而出。
宁封子面无表情,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那裂缝果然是当初底下神物撑起而致,但石台从与底下世界相接部分自行生长,逐渐弥合,只余台上裂缝痕迹。他掌中滴落殷蓝水流声势不大,实际却是他多年凝练五行火焰之髓,虽未达至火之境,威力已远胜他前日和杜宇斗法时所使之术。他先还控制那火髓只是顺隙下流,不放出半点炙热,数息之间已抵达裂缝底部。宁封子当即放开禁锢,火意凝成一线,直往下突。以那火髓的威力,即便是百炼精铁,遇之也将立即化成青烟一阵,但这原该畏火的木质之台,只在一开始被灼出一条细缝,马上就开始自行弥合,弥合之速远胜灼裂之速。眼见源源火意流入那条裂缝,只是徒劳无功。但宁封子生性好胜,又怎肯在李杜三人面前示弱,只得一边继续催动火髓,一边心中对那黄帝轩辕破口大骂。
杜宇神识强大,早已察知情形。不过他人老成精,生恐扫了宁封子面皮,不好立即出手相助,何况他对自己出手能否有功,也无多大把握。但这么一直下去,终不是个了局。踌躇片刻,他暗使眼色,向李道中微微示意,李道中心思细腻,一瞥之下,便知杜宇用意。身上神兵之意,本就蠢蠢欲动,接近无法控制边缘,当下口中呼道:前辈,我来助你。话音一落,万千银丝破体而出,在半空中相会纠结缠绕,不片刻时间化成一把巨大利斧,从裂缝中直插而入。
银斧一入裂缝,便被宁封子火髓炙成通红,斧身不断扭动,宛如赤蛇一般。裂缝底部被斧一斩,突然往下开裂数丈,火髓本被不断重生的石台所阻,此时去势一畅,顺势下灌,又将缝隙往下冲开数丈。不过好景不长,缝隙底部弥合之速竟也开始大增,双方又成僵持之势。
李道中心念一转,向宁封子道:前辈请将火势收回,勿焚此台,直接朝我银丝而来。
宁封子虽觉奇怪,不明他说话用意,但在他心里,李道中却不是李道中,而是故主蚩尤,在这匆急之间,根本没有多虑便依言行事。那火髓原本与银斧各行其是,攻灼缝底。虽与银斧偶有相触,但宁封子行火之术炉火纯青,操纵如意,除银斧甫入裂缝之时被烧灼片刻外,再没对银斧造成半分影响。此时宁封子意念一转,那熊熊火髓改弦更张,将银斧团团裹住。原本已恢复淡淡银色的斧头马上通体转红,竟似被烧成透明,无限银丝乍隐乍现,被火髓映成殷蓝之色。不片刻间,那巨斧之形似是被无极高温烧熔,银丝倒未四散,依旧以肉眼无法发觉的速度彼此交缠,最后变成一个蓝汪汪螺旋钻头也似的器具,在裂缝底部瞬时下探数丈之多,远超裂缝弥合之速。
宁李二人心中均喜,相视一笑,暗忖这下破开裂缝希望大增。李道中虽知自己可以神志驱策那银丝,但从未像此时般感觉运转自如,万千银丝竟可随心幻化成万千形状,自己那本原真不愧为万世兵神。杜宇在旁也暗暗点头,暗赞李道中在片刻之间即可想出以火炼金之策,实属难能。只有杜鹃不明所以,在旁暗自着急,方才原想出口嘲笑宁封子出手无功,只是李道中瞬即也跟着出手,只能在旁静待结果。
宁李二人合力而成的异行之器,以每息数丈的速度往下掘进,不过那石台却似深不见底,半个时辰过去,仍无半点即将探底的迹象。高速下旋的火髓钻头在毫无变化的四周环境之下,简直让他二人产生根本未动的幻觉。李道中还没什么,宁封子心里却已暗暗嘀咕,难不成这底下真是联通幽冥之地,一旦打穿,将冒出万千幽魂野鬼。只是势成骑虎,总不能就此作罢。
众人正在不耐,石台却开始慢慢抖动,先还只是几乎不可察觉的微晃,后来慢慢剧烈,若非台上四人皆为修士,恐怕早已立足不稳。四人虽惊,不知究竟是福是祸,心中倒无惧意,起码总比之前那种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的状况让人好受得多。
那石台剧烈抖动数盏茶后,又突然停了。四人同时一怔,宁李二人甚至连那螺旋下钻之势也不由一缓。四人面面相觑,皆知必有变故发生。果然,一声低沉怒吼轰入众人二中,那吼声竟似发自石台本身,从石台每一方寸间迅速聚合,紧绕四人而鸣。四人中李道中修为最弱,被这吼声一震,口角已露血迹,那正在下掘的螺旋之器,在瞬间也随之散回万千互不缠绕的银丝,殷殷碧火,在其四周轰然散化成朵朵巨大火焰。裂缝弥合速度虽未增加,但这银丝碧火,转眼就将被裂缝夹紧淹没。
杜宇见状,再无犹豫,双掌一拍,其身顿隐,数以万计之飞鸟瞬即飞至李道中身周,将李道中遮得严严实实。鸟群每一翅扇动,都夹带巨大元力,以李道中为中心,形成一个元力漩涡。李道中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感觉自己身体变成一口元力之井。杜宇此时虽是以井中七法之掘,借李道中之体为井,将元力源源下传至那碧火银丝处,但他修为数千载,元力之强,岂是寻常隐修可比。一息之内,那碧火银丝未再继续溃散,不过也未能如方才一般重新凝结成器,与四周合围而来的石台缝隙堪堪抵住。李道中试图凝神定志,重行操控那四散银丝,却不见半分效果,脑中一阵剧痛,宛如利锥所刺,再被杜宇元力一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杜鹃早已盘膝坐下,半轮明月升至四人头顶,光华如镜,直照向李道中。李道中被那淡淡月华一照,心神稍宁,头痛立止,只是身上再也施不出半分力气,膝盖一软,跌坐在万千子规之中。
只是杜鹃此次并非在桂树井中施展这化月之法,更兼此时正当日中,不到数十息,悬于众人头顶的那轮明月,光华逐渐暗淡。李道中一眼望去,同样盘坐着的杜鹃身形却似也跟着转淡,他先还以为自己神虚眼花,勉强定神看去,一看之下,心头更加骇异:杜鹃身影竟越来越淡,简直像是一个虚浮的影子。李道中心知杜鹃原不算真正的世间存在,凝形成人,实靠一点月魄。此时情急之下,于日中之时化月而映,那点精魂自然极大消磨。可他此时却无半点余力能够转变局面,勉强运起神识扫去,只见四周阳光仿佛惊涛拍岸,绕住杜鹃所在位置席卷而去。那个位置中一点光核,在耀目光涛之中虽然宁定和祥,如孤岛一般沉静以待,却不知还能够支撑多久。
杜宇和宁封子此时也如李道中一般束手无策。杜宇假设撤手回救杜鹃,且不说打穿石台之事就此功亏一篑,就是宁封子李道中二人,身中精元必将在瞬间被石台缝隙牢牢围住,宁封子还不打紧,只是损失了数千年煞费心思凝炼的火髓,行火修为将因此大步倒退。但李道中被围住的却是体内本原所化,很可能因此形销魂殒。即便不死,和杜鹃阴阳交砺之事也无从谈起,杜鹃最后依旧逃不过幻灭之局。宁封子先是被那合围的缝隙激起狂性,千载所炼火髓已去泰半,兀自不管不顾,元力一催,源源涌入缝隙之中,在停顿下探之处,无数火焰猛然盛放。最后也凝成一把开山巨斧。只是功效远远不如李道中方才银丝所结之器,根本无法将缝隙继续下拓,只能向四周横向灼开尺许大空间。李道中本原所化银丝,也跟着四散。那银丝纷纷钻入四周石台,却被滞住,原本借无限之意与万般变化而得的锋锐,被这深厚得仿佛无边无际的石台一夹,犹如石沉大海,不见半点反应。宁封子虽可抽回涌入台中的火髓,可是对这李道中本原,却是畏极敬极,怎肯自独自全身而逃。
台中数人一时被局面所制,只得苦苦支撑。李道中本想要杜鹃停止化月,不必再为保护自己身受大险。只是全身酸软,语音低弱,在石台那阵阵如雷贯耳般低吼声中,杜鹃根本无法听见。石台此时似乎变成一个被激怒的怪物,石台上冒出无数木瘤一般的物事,瞬间急速伸长,化成许多微黑触手,缓缓向台上四人缠来。蓦的,杜宇身形突显,放出息壤之屑,四人俱为那法宝罩住,原本还能朦朦胧胧看见外面情形,过不片刻,息壤所生土层渐厚,那些触手也藤蔓般的缠绕其上,四人就此与外隔绝。
宁封子心中想起一事,哑声向杜宇道:老子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块鬼石台,却像是魍魉所化,说起来还算是你叔公呢。
杜宇闻言也是一惊,传闻魍魉为木石之精,山川之怪,为五帝中颛顼次子。但杜宇却知魍魉与颛顼关系奇特,实非父子,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不过大凡名山大川,皆有山神,而所谓山精,却与山本身无关。世间以讹传讹,以为魍魉是那山间年老成精之木石所化,实际却与山影有关。上古颛顼与共工争帝,虽然大获全胜,却也身中共工奇毒。千百年后升仙,遗蜕因中奇毒而未立即化为无形,耽搁之间,竟散出三鬼,曰虐、曰魍魉、曰小鬼。虐鬼和小鬼倒还罢了,魍魉最是稀奇,本为颛顼尸身之影外微阴,也就是影子的影子。颛顼升仙,遗体渐化为虚无,但尸体与虚无间却有距离,影子是第一截距离,而魍魉则是那第二段距离。在化去瞬间,魍魉遂于世间存活了不到半息。但这半息过后并未随颛顼尸身彻底回归虚无,而散于天地间。实际上,魍魉并无实体与本性,接近于某种与天地间完全无关的一小片无内容的时空碎屑,所以只能勉强附着于天地万物之虚影中。高山巨石,以其体大,对身边时空自成某种威慑,却是魍魉最爱栖身之所,人于山中多遇此怪,久之便成木石之怪,以精言之,却大缪其然。若非此时正当日中,虚影无从而生,以李道中数人闹出偌大动静,这怪物恐怕早已惊醒。
杜宇暗忖,若宁封子推测无差,这头魍魉身形之大,却是古今罕有。不过此旷大石台却绝对不是这怪物所化。据宁封子所言,当年黄帝在此立碑,定非镇压此怪。因颛顼本为黄帝之裔,死而化出魍魉,当远在黄帝立碑之后。恐怕这石台却是魍魉附身之前无数载便已存在。心念数转,目光射向石台中心那方碑石,今日之局,恐怕只有借助那碑方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