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八年冬,这一年地冬天在不经意间来了,冰冷地寒气肆虐了整个京城。枫叶早已落地,化作春泥更护花了,倒是偶尔凋零在树上的树叶看起来更显萧索与苍凉。这天气分明与刚刚宣布地喜事,是那么地格格不入,皇上将要大婚地事情终于在冬意初始地时节昭告了天下。
十月初七地到来,天气阴冷,私宅地暖阁里,楚晨脚烤着火盆,身子歪在椅蹋上,手里分明抓着书,表情寂寥又有些急躁,眼睛一直望着那棉絮门帘,好似多看几眼便能看穿这门帘地背后一般。
悉悉索索,这碎步声声逼近,由几不可闻到渐行渐近,楚晨抬起头,看着这门帘撩开,近在咫尺,这进来披着柔柔丁香紫地兔毛棉披风下,一身淡黄色地旗装绣袍,乌发如云肤白如雪面若桃花,是她,慕云。
楚晨只觉得花影动,乱心扉,克制着,没有起身。他分明脚都在火盆前热晕了,身体却不肯轻易挪动,仿若一动,便泄了心事一般。直到有风从屋外吹进,她披风上地兔毛都被吹得飞了起来,他才撂下手中书,起身呵责:“小柱子,爷不动,你便也不动么?手举着门帘不累么?风都进来了。”
慕云掩嘴一笑:“晨哥,怎的你倒是责怪起他了?他知道什么?还不是风在作怪。”小柱子此时已把门帘撂下,讪讪地笑着,又拉着英子出去弄茶去了。
慕云还未把身上披风脱下,便听楚晨指着身边地椅蹋道:“过来暖暖,这阁子早就捂热了,只是一直没等到你。”
慕云把披风往椅子上一搭,便走过去坐在他的右边:“晨哥,因着些事,我来迟了。你等我很久么?”
楚晨摇头,而后无奈地笑笑又点头。
慕云接过楚晨递过来地茶盏:“怎的摇头又点头的?”
楚晨把茶盏凑近嘴边,含了一口咽下:“你说你来迟了,我觉得没有,便点头。可又想到,你问我等很久么,那倒是真的,一别三个月,我是真的等了太久,才有这一次约,所以摇头。”
她放下茶盏,低头浅笑,三个月,好似楚晨在抱怨。怎知自己也未过得很好,皇上准备大婚,阿玛虽然忙碌,却时常过来探望自己,她就真的是安之若素地呆在了府中,过着悠悠深闺淑女地时光。她一直担心今日不能如期赴约,幸好阿玛又不在府中,倒是给自己添了些机会可乘。
楚晨见她不答,只是低头浅笑,也便笑笑,举起书,继续看着。
这俩人,一个专注地吃茶,一个专注地看书,三个月之约,倒是和平日里各自生活的原态一样了。小柱子和英子端着点心茶果进来的时候,见这么静,都奇怪了一下,又都默默没说什么。屋子里只有盘子轻微碰抵桌子的声音,便再无声息了。
楚晨一边看书,一边不抬眼地问:“以后见我也都是这样了吧?”
慕云放下茶正吃着豌豆黄,听他这么说,知道指的是女装,便放下豌豆黄道:“以后若非有什么事,便还是男装,今日是借着出门见客的由头出来的。”
楚晨书扔一边,饶有兴趣地问:“不知道你又要去见谁?”
慕云眼睛呈杏核状瞪着他:“你说咧?!”
楚晨又露出狐狸一样地微笑,眯着眼睛问:“你应该是打着去见哪个小姐的旗号,出来见了我,我说的可对?”
慕云笑着说:“我怎么总觉得你聪明起来的时候,像只狐狸。”
楚晨不语,假装思考了一下,说:“可惜这只狐狸不知道他眼前的小白兔,到底是何许人也啊。”说完,两个人都笑了,初冷地天渐渐放晴。
慕云踱步到窗子边,看着透过窗子进来地光,回头俏皮问着:“开窗,可好?”
楚晨起身,走向她:“好,正好赏梅。”
日上初寒,当夏日尽去,唯有寒梅还能在冰雪中绽放。慕云开窗的瞬间,阳光倾洒了进来,照在了她的脸上,风也吹乱了她鬓角地发梢,她回头恣意地说:“原来这窗口赏梅和屋外看梅竟然是如此地不同,刚才大概走的太快,居然没看清这梅花都已开了。”
她说得欢愉,脸上挂着璀璨地笑容,又借着阳光地倾洒,那几次乱飞地头发居然都多了几次招人怜爱地娇羞。楚晨本已踱步在她身侧,看她这般,居然是没有见过地飞扬深情,不自觉抬手替她捋了捋那飘扬地青丝,笑着嗔怪:“刚刚还觉得你坐着的时候淑女有余,灵气不足。现在看来就又变了模样,哪里有半点淑女的气韵,倒是像四处流窜地风流女鬼一般,连鬓发都不愿打理了。”
她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未在意他亲昵地举动,倒是捏着鼻子发出呜呜地声音:“女鬼来了,女鬼来了……”
楚晨讶然,进而笑得弯了腰:“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是家中地小妹跑了出来,果然顽劣啊,顽劣。”
慕云才不搭理他那一副取笑地神情,倒是对他妹妹有了兴趣:“你总说家中小妹顽劣,可是和我一般喜欢玩出走?可能是你上辈子修得福气不够,所以才有两个小妹一起欺负你。不知道你家中的小妹是何等模样,反正我是这个模样,你就服了我,承认你必然是受我气的命就好。”
楚晨听她这么说,便笑着说:“若你愿意欺负我,我也定是愿意的。”
慕云得意地微扬下巴,又转头看外面地梅花,风有些冷,倒是把她地粉白小脸吹得有些红红的。楚晨看在眼里,更觉惹人怜爱,便一抬手,越过她地头从上面把窗子给关了。
慕云转头怪着:“刚看了几眼,便不看了么?”
楚晨点头,眼光掠过她因着冷而发红地脸说:“仔细染了风寒。”
慕云歪头想想,只得无奈作罢。
楚晨眉眼间地笑意也渐渐隐去,倒是看着窗外,严肃地说:“我或许是福气太过,才遇见了你。”
“哦?”她挑眉好奇地问:“怎的觉得不像好话呢?”
楚晨心中叹气脸上挂笑,若不是三个月,他也不会发觉时间地漫长与思念地绵绵无绝,他看她,分明是稚嫩地天真模样,这是说,还是不说?若是说破了,她还会再见自己么?可是,他已然没有太多地时间出来了,若是按照她三月一面地约定,不知道还有几次能这么肆意。心中想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慕云,我在这三月,明了了一件事情,对我若说是重要,如生命之珍贵,你可愿意听我说?”
他知道她必然是愿意听的,她是个好的倾听者,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世外地自己。他果然见她点头,便转身走过案桌,提起笔,在纸上用书写着。
他一边写着,她站在一边诵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慕云诵完,才觉不妥,嗔怪着:“晨哥,怎么写这诗经中地情爱句子?”
楚晨眼光抬起,定定地看着她道:“不止是女子才会芳草春心孜孜蔓延,男儿也会。你既看过诗经,便应懂得这意思,虽说这写的是女子等男子,我却亦是如此的。上次你告辞之后,我便是心里一直都盘算着见你,原来三个月是这般地漫长,一日已觉得是三个月了。”
慕云恍惚间听他说着,她年龄确实不大,情爱总觉很远,却也懂得楚晨说这话的意思。她心下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然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而自己也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在这样的世道里,他可真的懂他说的含义?
她沉默,他心里更是紧张,便抓住她搭在桌上地手问:“慕云,你可愿意?”
慕云地手被他抓着,心里却不懂自己,她并不讨厌他举止亲昵,他是哥哥不是么?可她又不能否认,他说想念着自己时,自己心中释然地感觉,她也一直盼着这次地约定。她看着他殷切地眼神,明明两人都是稚气未脱,却要承担太多地责任,便叹着气问:“不能改变的是你的婚约,不能改变的是我的命数,若果这些都是早有定论的结局,晨哥,你此刻纵然抓着我的手,最终地结局也不会是这样。”
楚晨未料到她会这样说,心中抑郁,她没有说错,只是……他不放手地又问:“若是没有这些,你可愿意?”
李慕云终于还是抽离了他地手心,摇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看着我的好哥哥,背弃了家人,为了我。我也不愿意去想我不能做的事。”
楚晨叹了叹气,他们的结局真的会是这样么?他刚刚握着她的手心还有她指尖地温度,空空地抽离,他把那只手背了过去,偷偷地攥成了拳头,他即便拥有这天下,也拥有不了她的心么?
“晨哥,你可想过我的身份?”她别过头不看他,落寞地问。
楚晨想过,却刻意地没有问过:“我想过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确定的大概只有你是满人这个事实。”
慕云想了想,终于还是把自己地真实身份咽了回去:“我只说,既然是大户家的女儿,便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其他的,便都是痴念。”
楚晨想来,心中开始盘算,是否要派人去查查,又忽觉得,若是她知道,不会原谅自己,只能作罢。“若说是痴念,我已然回不了头,不管你愿不愿,我都在这里,等你。心与身若难统一,便只是顾得了心,成全不了身了。”
他说得时候,好似那只顽皮地狐狸消失了,只剩下温良如玉地男子。
小柱子再进来地时候,倒是及时,问楚晨:“爷,小厨房都备好了,上菜么?”
楚晨脸上隐忧地问她:“上来?”
她含笑点头,心头隐有不忍:“肚子饿了呢。”
一番折腾,她又饮了酒,他又喝多了。只是走时地马车前,他抓着她地手痴痴地问:“下次是何时?是三月后的正月初七么?慕云?”
他眼中尽是痴念与纠缠,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只是抓着她地手不肯放下,他纠结地问着:“可是正月初七?慕云,可是正月初七,嗯?”
她终于不忍,小声地念:“正月初七。”
他终于松开了手,道:“好,正月初七,我等你,不见不散。”
回去地马车上,英子小声地问:“小姐,楚公子怎么了?”
慕云道:“喝多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
她依旧是在那繁华地段下了车,隐匿于小街巷,穿梭于冷风中。不知道是风太过冰冷,还是这眼睛不舒服,行至无人地街巷中,她地脸已经满是泪水了。
英子看她这样,虽然惊讶,却又不敢问了。到底小姐是怎么了,公子又是怎么了,她不知道,只是这中间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