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去叫少爷吃饭。”
“是,老爷。”
杨府后宅,膳厅。
耳听小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杨段椿半阖起双目开始养神,柳黛眉也只好静坐着,只是每隔一会儿,就要情不自禁地挪挪身子,显得有些紧张。两人身前是一张花梨木做成的圆桌,圆桌上简单地摆放着一些饭前小菜儿,作为杨府主人与府主夫人,这两人都不曾有动筷的念头,似全为了等候那差人去叫的“少爷”。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等待的时间总让人感觉漫长——膳厅外终于重新响起了脚步声,与去时的单调步伐不同,这次显然又多了一个人。
主座上,杨段椿适时地睁开眼,瞧了瞧走进门的身影,吩咐道:“小翠,上菜。”
膳厅外立时传来小翠拘谨的回应与再次远去的脚步声,不多时,冒着热气儿的菜肴在侍女们蝴蝶翩舞般的列队中纷纷端进膳厅,落于桌上。
霎时间香气扑鼻,可气氛……却透着点儿古怪。右手边,自从座位上多了那道身影,柳黛眉就更显出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即便上菜已毕、杨段椿开口说了“吃饭”,依旧难以平复。
时间便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柳黛眉始终小心咀嚼,悄声吞咽,除了偶尔传来器皿的碰撞声,安静地似是连呼吸都消失了。
“饱了。”
身旁猛地响起那人的声音,柳黛眉惊得一哆嗦,筷子撞在瓷碗上发出“叮”的脆鸣,扭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是饭菜不合口吗?我叫厨房再去做些新的……”
“不用。”话被冷冷地打断,紧接着一声“嘎吱”的刺鸣,那道身影就这样推开了椅子,离席而去。
柳黛眉脸色有些发白,一副想追又不敢追的纠结模样,直到杨段椿开了口:“行了,咱们继续吃。”她才虚脱似的将屁股坐实。
没有了畏惧的根源,随后的时间便像脱了缰的野马,轻松得、跑得飞快,至少柳黛眉如此觉得,仿佛一转眼,午饭就结束了。于是膳厅里再次热闹起来,下人们忙着收拾碗筷,厚厚的棉门帘频频挑落,不时钻进一股冷风,令人精神一振。
身为杨府主人的杨段椿自然不用管这些,待餐具收拾停当,他人早已离开膳厅,坐在了一处亭子里。怀中抱着暖炉,口中呼着雾气,两眼怔怔望着亭外的梅花,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老爷,茶。”一声柔柔的话音飘来,仿佛眼前那朵忽然飘落的梅花,沁人心脾。
杨段椿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与午饭时判若两人的恬静面孔,不禁微一恍惚,叹道:“下午让朗医师来一趟吧。”
柳黛眉将茶搁在石桌上,笑着摇了摇头:“若是这么简单便能治好的,又怎会拖到今日,其实……妾身早已看开了。”
杨段椿不由默然,若是看开,又何须治疗?记忆虽随着时光而淡去,有些伤留下的痕迹却不会轻易抚平,即便是他自己,又何曾释怀过……
“只是,苦了那孩子!”柳黛眉靠着亭柱坐下,脸上掠过淡淡的忧伤与歉疚。
“给了他吃给了他穿,还要奢求什么?父慈母爱吗?得了吧,谁又给过我想要的!你也不要自责了,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杨段椿重又看向亭外的梅花,口中喃喃念着,“天子脚下倒了棵大树,只因我年老的爹是那人门生,便砸到了这偏远地界的小县城……每每想来都是可笑,有这一层关系,我爹一辈子好事没沾上半点,祸事却不请自来,临了临了,不但累及自身,还害得——”
“老爷!”越念越大的声音蓦然一顿,接着便听见柳黛眉转柔的劝声:“茶要凉了。”
杨段椿盯着亭外的梅花怔然良久,终是默默地伸出手,端起了茶杯。
……
……
饭后小憩是杨段椿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但不知道是不是年关将至的原因,某些深埋的记忆逐渐复苏,这一觉没睡多久,便从梦中惊醒。
一身冷汗的他再无睡意,索性起身走出了卧房。当推开房门,一瞬间暖冷交替,仿佛一把冰凉的刀一下剐到了心窝里,令他不自禁缩起脖子,随即吐出一口长气儿,感叹道:“又是一年……”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慵懒的轻笑:“老爷想好这年怎么过了吗?”
杨段椿回过头,瞧着被自己吵醒、仍沾染着睡容的夫人,答道:“想不想得有区别么?还不都是那些老路数,重要的是一家子团聚……”说到这,一双浑浊的眼珠子不由黯了黯。
柳黛眉素手轻抬,压住被风吹散的鬓丝,看样子想说什么,然而唇角的笑容还没化开,忽被一抹惊异所掩盖:“什么人?”
杨段椿一愣,循着目光回过头,只见庭院中正慢步走来两名陌生男子,皆穿着一身灰色布衣,松垮垮的,像是随手捡来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很是违和,而且在这寒冬腊月仅着一身单衣的,也当真是罕有了。
见两人对于柳黛眉的疑问无动于衷,杨段椿皱起眉,提高音量叫道:“杨三!柳妈!”叫了两声未闻动静,杨段椿眉锁更深,察觉到一丝不妥。
杨三是府中大管家,柳妈是后宅的主事,都是从本家中挑选出来、经验丰富的老人,往日里这个时候还处于杨段椿午休,若非重要来客,根本不敢前来打扰,更勿论眼前的情况竟像是未经通传的擅闯行为。
要知后宅在谁家都是极隐私的地方,若是有人擅闯,打死了也是活该,可方才那几声刻意大叫后的反常寂静,不由得令杨段椿心下暗惊,一时间倒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敢问来者何人,来我杨府有何贵干?”
哒哒哒!
回答他的唯有脚步声。
不知是周围愈发诡异的寂静,还是那两个人隐隐冒出的邪气儿,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倏然蹿起,让杨段椿浑身一哆嗦,下刻竟是不能自已地厉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胆敢——”
哧啦!
“啊——”
变化在刹那间产生。
身后锦帛撕裂与尖叫掺杂的声音硬生生打断了杨段椿的怒吼,当他愣愣地回过头,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他身子一晃,险些昏死过去。
柳黛眉不知何时已倒在地上,一头青丝由着拼命挣扎的动作四散飞舞,衣服则被蛮力扯破,大片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恍如午时亭外看到的片片雪梅。
杨段椿耳中嗡鸣一声,所有外界的声音刹那远去,只剩下心脏砰砰如地震雷鼓的撞击声,随即也不知从哪里涌来的力气,发出一声如呜咽如嘶吼的怪叫,纵身一跃,朝着那个趴在柳黛眉身上的灰衣男子扑了过去。
“我杀了你!”
杨段椿眦目欲裂,眼前一片猩红,血染也似,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关着妻子的巨大铁笼、那群对着铁笼里指指点点、嬉笑品评的魔鬼面前,一幕幕不堪入目又痛彻骨髓的记忆在眼前飞速划过,就仿佛一滴滴沸腾的油粒儿滴在身上,颤抖了他的双手。
滞空的过程漫长而又短暂,眼看就要落下然后撕烂那个畜生,却在前一瞬间……脚下突然一轻,天地在杨段椿眼里开始摇晃、颠倒。
砰!
背部传来一股巨力,砸得杨段椿眼前一黑,半晌才狂吸一口气,快要憋死一般,但就在空气涌入口腔的瞬间,杨段椿喉咙里却倏然钻出一股铁锈似的腥气,一道血箭“噗”地喷涌而出,压也压制不住。
“嗬嗬嗬……”杨段椿张着嘴,血水因为喉咙的摩擦变成汩汩血沫不断涌出,他蓦地挣扎起来、用尽全力伸出手,想要拨开眼边的黑暗,然而黑暗却越拨越多,于是又拼命地挥舞起双手,意图抹净耳旁的呼喊,然而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却愈发凄厉,那么熟悉、那么绝望。
力量逐渐抽离,黑暗逐渐降临,杨段椿不甘地瞪着眼睛,双手却缓缓垂下。恍恍惚惚之间,眼前忽然一暗,那是最后一层光亮被遮住的感觉,杨段椿用力地睁大眼睛,终于有一刹那的清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那是一张了无生气、却清秀如女子的脸庞。
他来了!
杨段椿如此想着,焦急、愤怒、不甘……忽然就远去了,独留一片宁静,亦如十五年前,那个不一样的凌晨,那个怀抱婴儿突兀从虚空出现的男人,那个让他重获新生的转折点。
但就在下一刻,杨段椿忽又挣扎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惜刚刚的松懈已然夺取了他残余的所有力量,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宁静渲染成遗憾。
十五年了,他满怀憎恨……
憎恨皇帝,憎恨宰相,憎恨他死去的爹,憎恨这多舛的命运……如今,弥留之际,憎恨渐去,他才霍然醒悟,似是……欠了那人一句“谢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