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83年(西历1994年),10月3日
黄昏渐退,夜幕渐深。大地上最后一抹余晖将一个瘦弱的身影在黄土道上拉长。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清秀少年推着齐胸高的单车,在路上缓缓走着。
不远处,有一个破旧的小店,店招写着“华X影屋”,中间那个字因为掉漆已经看不清了。
少年来到店前,因为单车没有脚架,小心的靠在墙边,然后掀开厚重的门帘,进入店内。
店里吊着一盏昏黄的瓦丝灯,照亮这个不到10平的小小空间。房间里摆了4只立柜,两只分靠左右墙壁,两只摆在中间,柜子之间的空隙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连转身都做不到。柜子里密密箍箍塞满了录影带,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抽出来一卷,于是来店里的客人只好像寻宝一样眼睛贴着柜子,慢慢移动脑袋扫描影带背脊贴的名字,看到感兴趣的再抽出来看看封面是不是够吸引。
小店里弥漫着二手烟的淡蓝色淡雾,混合着劣质财神香烛的味道,潮湿的木头霉味,还有一些暧昧不明的单身男性偷偷看小电影才会散发出的古怪气味,让每一个进店的人都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不过少年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这种混合的怪味能给他一丝安心的感觉。因为,这里就是他的家。
少年熟练的穿过立柜,掏出钥匙,准备打开左侧的一道暗门。店里的主人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明仔,你回来了?”
少年闻声顿了一下,却不回应,继续拿钥匙打开了侧门。
店主是个约摸40出头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张脏兮兮没上漆的木桌后面,面孔虽然掩在蓝烟后面,但那一身愁苦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看到少年不应他,店主无奈吐了口气道:“明仔,饭在楼上的被子里捂着,今天隔壁李伯给了一颗鸡蛋,我给你拌在饭里了,上去吃一点吧。”
在侧屋翻着录影带的少年手上又是一顿,终于还是不发一言,抓起一卷封面贴着艳俗女郎半**片的录影带,赛进斜背的单带布包,摔帘而出。
那店主拖着一只瘸脚,追到门口,对着夕阳下飞驰离去的少年背影,在心底默默地喊了声:“明仔…早点回来…..”
明仔全名叫做顾家明,是台北县立尖山国民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好像所有身材瘦小又带眼镜“弱鸡”一样,在学校是任人欺负的角色。
那个中年店主自然是他的老豆,叫做顾青山,小时候随着家明的爷爷逃难来到台湾,在这个小地方扎下根来。因为是外来户,一直被人欺负,没有好好念书,工作也只能在南边的血汗小工厂里卖苦力。80年代的时候,家明爷爷先去世,接着家明妈妈受不了这个男人一辈子窝囊的样子,生下家明就跟人跑了,剩下顾青山一个人继续在厂里卖命,一边还要照顾一个没断奶的娃娃。
前两年顾青山把攒了半辈子的钱拿出来,借着录像机普及和香港影视作品风靡台湾的东风开了这家小小的录影带出租店,日子渐渐好起来,家明学费欠下的债务也还了大半。没想到镇上“角头”找上门来,让他们每个月上缴一笔保护费,还要将不知到哪里弄来的黄色录像带放在店里出租。
顾青山当然不肯,结果被人围殴了一顿,又脚也给打瘸,从此落下一个“跛青”的外号。
而顾家明也是从那时候起,渐渐瞧不起自己的老豆。明明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还要坚持不租带“颜色”的录像带这个可笑的想法,最后白白搭上一条腿,还不是在店里的侧房偷偷摆上黄片租给附近的学生?
正想着这些,肩膀忽然给人猛力拍了一下,一个人大笑着骑车超到他前面,帅气的用自行车甩尾停下,单脚点地对家明道:“明仔,东西搞到没有?”
家明拍拍挎包,对他微微点头做个放心的表情。
这人是家明的同学,算是班上的“小霸王”。本名叫林岳建,不过不知哪里看的野鸡电影,硬要手下的小喽罗叫他大B或者B哥。
只要B哥出现,他身边从不会少了哼哈二将鸡毛和鸭子。果然伴着一阵妖风,鸡毛和鸭子飞速从家明身边骑过,在B哥身前把车停下,兴奋的催促道:“走啦,B哥!”“明仔,赞哦!”
四人结伴向大B家里骑去,一般这时候他老豆还在外面“忙生意”,老母就彻夜麻将不回家,只有一个半聋的老仆人负责打扫和做饭。他家里自然就成了几人的秘密基地,经常通过家明带来的录影带研究人类生理结构和行为艺术这些学校暂时没有教的课程。
家明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是也非常清楚,“融入”大B的这个小团体,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自从大B发现家明的价值,不仅能帮忙写作业,还能带来新鲜的,老豆都不一定看过的好片子,马上就在班上宣布了家明是他罩着的。
原话是:“谁再跟明仔过不去,小心我的降龙十八掌哦,干!”
当然,“干”是他的口头禅,不是骂人。最近台视在播马景涛演的《依天屠龙记》,所以台词也换成了:
“九阳神功,干!”
“乾坤大挪移,干!”
每当他在教室后面大声念出这些台词,鸡毛或者鸭血就会配合着捂头或者抚胸倒地,嘴里也大叫上一声:“好..好厉害!”,然后才气绝。
3人每天都要演上几遍,乐此不疲。对顾家明来说,这样的把戏当然很无聊,不过看在他们这么“可爱”的份上,也在心里把一年级被欺负受气时给他们定的罪稍稍减轻了那么一分、半分。
“当然,等考上台大或者政大,毕业当上政府要员之后,这些还是要一一还回来的!”家明这样想到。
第二天,当家明帮老豆收拾完店面,匆匆赶到学校时,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已往经历了太多次,越是往坏处想,更坏的事情就会发生,因此家明反而能保持平静的表情,从容向教室走去。
看到外号“疯狗”的教导主任徐昌敬手里挥舞着昨天那卷黄色录像带一边敲着在走廊罚站的鸡毛的头,一边对着他狂喷口水,家明马上就明白了整个事情。无非是昨天鸡毛求自己把录影带借给他晚上继续观摩学习,自己一时心软把带子留下了,结果早上鸡毛到学校里炫耀,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还把自己供了出来。
看到大B一脸“和我无关,我什么也不知道”的坐在教室里,家明心里吐槽一句“小孩子的义气”,淡定的走到“疯狗”徐面前,一个深深的九十度鞠躬道:
“徐主任,非常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
昨天因为临时有事,所以拜托曹同学(鸡毛)把一些录影带带回我家店里,没想到还漏了一卷在他家里。所以我请曹同学帮忙带到学校今天交还给我。”
看到鸡毛感激加崇拜的表情,家明继续演戏:“虽然我知道那卷带子的封面非常的不雅,不过我们确实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请您放心。我马上回去写检讨交上来,保证深刻,认真!”
“先一口咬定我们没有看过录像带,把罪名减轻,然后主动提出写检查,定下惩罚的底线和基调,这样应该能过关,至少不会记过,影响升学考试。”家明心里想着,脸上是一派悔悟的表情,保持着鞠躬姿势。
“这个疯狗完全是靠着当副校长的表姐夫的关系,还有当初跟一个大哥混过一段时间,才能有今天的地步,否则早就被人打成猪头赶出学校了。而且这种人做事就马马虎虎,做人就虾虾霸霸,到处挑毛病体罚学生,不过是为了耍威风树立权威,其实本质是因为心里没底,知道自己没本事怕被看穿罢了。”看到疯狗脸上犹豫的神色,家明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完全没有头脑,很好搞定。不过还得给他个台阶下。”
家明把身子鞠得更低,沉声道:“徐主任,我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请您处罚我吧,我一定认真改过。”
家明背后突然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怎么回事?”
然后家明从自己的两腿间看到一截白润的小腿,突然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头脑一阵阵眩晕,忍不住闭上眼睛。
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用委婉但坚决地语气道:“徐主任,我不知道这两个学生犯了什么错误,可不可以先让他们进去上课?我的英文课马上要开始了。”
声音的主人穿着一件绿色碎花连身裙,裙摆过膝,柔软的布料勾勒出成熟女性完美的体态。女教师名叫林沁馨,二十五六的样子,是教授英文的老师,也是整个中学男生们的梦中情人。
林老师乌黑的长发披肩,面容姣好,江南仕女的那种鹅蛋脸上眉目如画,明滟的目光让徐疯狗也为之一楞。
虽然已经结婚多年,虽然知道对方也结了婚,徐疯狗仍然心头涌动出一种初恋男生的燥热;原本准备放过家明一马,现在反而把录影带高举起来,好像小男生向暗恋女性献宝那样大声道:“林老师,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学生像什么样子,居然在学校里看这种东西!”
“啊~~!”家明蓦然大喊一声,一头撞在徐疯狗肚子上,把他整个人顶得后退跌倒,录像带也摔在一边。
然而封面上那个半**郎仿佛在无情的冷冷嘲笑,让家明羞愧得想要马上消失!
比当众出丑更痛苦的,是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当众出丑!
身后的那个女人,对其他男生来说,也许是青春期的幻想对象,但是对家明来说,却几乎就是“母亲”的代名字,哪怕他从不向人提起,甚至在内心深处也一直否定着这种奢望!可是那温柔的目光,温暖的话语,温和的态度,温婉的身姿,在无数个梦中,妈妈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的。
现在一切都毁了!哪怕英文学得再好,哪怕能够考上台大,都没有用了!我是一个下流的人,她一定是这样看我的!
家明不敢回身面对林老师失望的目光,憋红了脸跑过徐疯狗身边,一脚把录像带踢得四分五裂。然而同样感到羞辱的徐疯狗也失去了理智,在飞奔的家明背后踹了一脚。这个单薄的少年马上以一个平行地面的姿态飞了起来,一头撞在刷着绿漆的墙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
“家明!”
“明仔!”
“顾家明同学!”
周围的惊呼声已经听不到了,也许就这样死了会更好吧?对于14岁的中二少年来说,明明有开着EVA与世界为敌的觉悟,却只能因为各种羁绊而对蝇营狗苟的小人低头,这大抵也是一种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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