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居然下起了大雨。因为要去给学校保卫科林老师的孩子补习,所以7点前就得起床,转两班公交车,9点前到达他们家。尽管F市的冬天并不冷,但是风却很大,虽是在南方,却也学着北方的风,吹来了春寒料峭,夹裹着雨点打在身上,打湿外套、弄脏鞋袜是常有的事。加之F市下水道系统不完善,一下大雨就跟发大水似的,出一趟门就得“跋山涉水”“趟溪过河”,还要冒着被过往的汽车溅一身水的危险,历经千山万水才能到达目的地。这个时刻才真正深刻体会到“下水道是一座城市的心脏”这句话,心肌梗塞容易导致突发性脑溢血。补习的女孩叫刘烨,今年初一。一头短发,喜欢中性打扮的她,性格随和,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到公交站点接我,凭着感觉,我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天,她一身黑的穿着很是让人印象深刻:黑色卫衣,黑色运动裤,黑色球鞋。直觉告诉我,这孩子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后来才知道,她的父母在她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离婚了,她一直跟着妈妈住在原来的公寓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父亲,不过听她的描述,他好像对她们母女并不太关心。记得去年她过生日,邀请我去参加,我买了一本《水知道》送给她。席间,林老师问她:你爸有给你打电话吗?“没有。”她直接了当地答道。“不要提醒他,看他会不会记得。”老师的语气听起来很生气。“知道了。”她一脸平静。很多时候,她和林老师的对话往往是对抗式的,语气硬邦邦的,外人听起来很像是在吵架,但实际上并不然。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或许这就是她们的相处之道吧,看起来吵吵闹闹的,实际上却很温馨。那天,补习结束之后,刘烨给我讲了一件关于她的往事。“那时候我还很小,具体是几岁的事我记不得了,但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却很清晰地记住了。”她看了看我,我朝她点了点头,鼓励她继续说下去。“那天清晨,我被一阵很大的吵架声吵醒,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躲在门缝里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我往外边看时才知道我爸妈在打架,不,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爸在打我妈。我看见他揪着我妈的头发往地上拽,我妈一边挣扎一边骂,叫他放手,可他根本不听,跟发疯似的一直拽着她。有一阵子我看见他们扭打在一起,但我妈根本就打不过他,她用手指甲抓他,后来我看见我爸操起地上的一根钢管就往我妈头上敲,不久我妈额头上就流血了。看到这里我就看不下去了,走到床前躺下,然后我就口吐白沫,翻白眼,不省人事了。”她很平静地叙述着,好像在说着一个别人的故事。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着,都过去了,没事了。可她看起来并不悲伤,我听不出她的感情色彩,好像连我的这一动作也是多余的。“那件事之后他们就离婚了。我跟我妈就一直住在这里,我爸每个月给我们300块钱的生活费。现在300块钱根本就不够用,我们母女俩要是靠他那点生活费早就饿死了。这个月的还没给呢,每次都要人催他。”她依然平静地叙述着。我从她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怨恨之色,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经历和她类似的女孩儿,可是每次听她叙述起他们家的事时,总会让人察觉到她愤怒的语气和不无怨恨的眼神。但是刘烨不同,尽管听完她的故事依然能够让人心生同情,但是这种不符合年龄的平静却让人觉得有一种不协调感。特别是在我们每次告别的时候,这种不协调感很是强烈,当我寻思着应该在何种场合以何种方式跟她告别,才会不显得突兀的时候,她只是一句“嗯,你走吧。”常常是我被怔住了。那感觉就好像一个少了几个音符的口琴,怎么吹奏都觉得不协调;又好像一把演奏中突然断了弦的小提琴,使得演奏戛然而止的那种突兀。尽管这种突兀感并不是我造成的。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或许是因为她的神情,又或许是她根本就讨厌告别却又不得不一次次面对早已司空见惯了的离别。实际上她的心里害怕孤单却又不得不习惯孤单,所以每一次的离别留给她的都是无可奈何的深深的失落。后来发现确也如此。平静的外表只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表面上看起来,她的防御心很强,轻易不让人看出她的情感态度。因为她害怕受伤,害怕背叛。但其实她的内心深处很孤独,需要懂她的人细心聆听并给予她温暖。她不需要华丽空洞的言语,给她一个真诚的拥抱即可。我想我和她应该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是缺乏温暖的孩子,却常常给别人播撒阳光。我们不喜欢在人前落泪,却总是在转身之后不断啜泣。明明受了伤却还要假装很坚强,久而久之,伪装的坚强就会变成保护壳。其实,只要对方够细心就会发现,我们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
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长,转眼已至六月,雨却仍是没完没了地下。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夜间被冷醒数次。后半夜做了个杀婴的噩梦,被惊醒后便再也睡不着了。说是杀婴,其实是杀了一个孕妇,然后画面便如同摄像机镜头一般地被转移了,只听得“咔嚓”一声类似婴儿被捏碎的声音,然后便被吓醒了。此时的房间里已有些微泛白光,不知是天空的白还是外面走道射进来的灯光。闭上眼睛,浮现出的尽是梦中的画面,梦中人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只知道是一个中年男人怀疑他的女人不贞,在旁边一对年轻男女的挑唆下,怒从心起拔剑挥向了女人的肚子……那一声“咔嚓”犹在耳畔,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大手高高举起一个犹如水晶般的小东西——但在梦中似乎的确没有看到——“咔嚓”一声捏碎了。不知为何竟会做如此残忍的梦。凶杀的梦以前倒是做过,但杀婴的梦却是头一回。莫非和昨天傍晚说到男权中心主义的事有一定关联?小小的咖啡屋安静地坐落在街角,推开玻璃门的那一声“吱呀”以及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的清脆的撞击声,使我想起周杰伦的《半岛铁盒》。下午还是万里无云,傍晚却下起了滂沱大雨,不免使我想起了小学作文里屡试不爽的一句话:天空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不管是几月的雨,但凡是遇到写雨天的,天空都千篇一律地变成了孩子的脸(凡庸的我也这么写过)。后来卫薇跟我说,倘若换一种说法:说是天上仿佛安了个水龙头开关,只要雨神随手一拧,雨水就哗哗地流下来了。雨量的大小,只不过是漫灌和滴灌的区别罢了。这样写完全也是可以的嘛。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不远处的广告立柱上贴了半张大大的京剧脸谱和半张中华世纪坛的图片,不知道想表达什么。越看越觉得视线变得迷蒙起来,干脆把头转了回来。之所以说到男权中心主义,是由吕乔的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前男友说起的。几天前,她的前男友来找她,说想要跟她复合。看得出来,她对他仍有很深的感情,这也是她自和他分手之后再也没有和别人谈恋爱的原因之一。一种想要爱却又害怕再次受伤害的矛盾心理,使得她徘徊不定,难以抉择。对于她的前男友,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她跟我说起他,是在他们分手之后。听她说,当时分手是男方提出来的,好像是觉得厌倦了,想要分开一阵子。她说,没有什么分开一阵子的,不就是分手嘛。现在想来,也不记得分手的具体缘由了。“你们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吕乔双手撑在桌面上,苦恼道。“这,难道我们说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就会听我们的吗?”我皱着眉头,试探着问。“我也不知道。”“你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你想和他旧情复燃。”卫薇一语中的。“我现在真的很矛盾。心中的理性和感性仿佛在打架,理智告诉我不要答应他,可是感性的一方又会跳出来,叫我答应他,两者僵持不下。这几天我感觉自己都快疯掉了。”吕乔求助似的用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看着我们。“其实你自己心里也都很清楚不是吗?”我说。“说穿了,你就是心有不甘。”卫薇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我承认,有一点。”吕乔讶异地看着卫薇,接着说道,“但也不完全是。”“嗯?”“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获得幸福。毕竟我爱了他这么多年,并且他也爱我,而且当年分手也并不是因为不爱了。你知道吗?女生对于自己的初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结。”“但事实证明,百分之九十九的女生都不会嫁给自己的初恋。”卫薇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说得风轻云淡。“但是也有,不是吗?即使概率只有百分之一,但,我们或许就是那百分之一里面的呢?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如果连踏出去的勇气都没有,那又如何能有获得幸福的机会呢?”“你输得起就好。”卫薇摇了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怕什么?不过是多分一次手罢了,又不是没分过,对吧?”我笑着说。“到时候要是真能有你说的那么洒脱就好了。”卫薇不置可否地扁了扁嘴。我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瓶子里的可乐,嗯,不加冰的可乐,喝起来感觉就是差了点什么。“我真贱。”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心头一股厌恶感油然升起,难以抑制。“你可不可以别动不动就拿‘贱’来形容自己或别人。”卫薇正色道。“……”“因为‘贱’这个字本身就是男权中心主义用来压迫女性的一套说辞,而身为女性的我们却不知不觉地接受着这样的教育,甚至还将这种压迫使用在自己身上。自己受了压迫也全然不觉得那是压迫,反而觉得那是正常的。也就是说,生理性别上的女性并不能说明她就会讲女性的话语。懂吗?”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知道。”吕乔脸色一变。“拉康指出,女性并不存在表明,在潜意识中‘女性’没有所指。或许很多女性并不懂拉康的理论,但是这并不妨碍几千年来女性的心理积淀在她们身上完好无损地反映。女人们毕生所想的无非就是如何征服男人、守住男人。至于什么平等不平等,什么压抑不压抑的问题,她们压根儿就不会去关心,甚至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压迫。这样说明白不?”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降到零点,我觉得有点冷。“我突然想起纪伯伦有句话说的是:不少女人借走了男人的心;但很少能拥有它。如果你想拥有,千万不可自称。乔,如果你决定了要和他复合的话,就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管结果如何,自己做了决定就不能后悔。”我说。“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吕乔苦笑着说。“而且是你已经跳过一次的坑。”我说。“没人叫你一定要跳下去的。”卫薇冷冷地说道。沉默良久。“雨小了,走吧。”“嗯。”之所以做杀婴的梦,大概是和这件事有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