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沈桂离婚的消息，我并不惊讶，从一开始这桩婚姻就是一场儿戏，离婚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岁，长得又老又糙也就算了，没车没房没存款也没什么，关键是没有上进心，为人还小气。到了而立之年，还靠着老父亲的接济。外人真的不懂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她会爱上他，才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定下了终生，而且居然不顾家人的反对跟他私奔，弄得自己有家归不得。当爱情的激情褪去后，所能想到的只剩下他的种种不好，她反悔了，在遥远的地方打来电话跟我诉苦。我说，你们离吧。她不肯。后来怀孕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再后来，她挺着个肚子回娘家，站在家门口徘徊，不敢进去。最后还是邻居发现了她，把她带了进去。她的父亲脾气暴躁，操起棍子说要打死她，她的母亲哭着拦着。天下没有哪个父母不疼惜自己子女的，他们终是原谅了她。孩子生下没多久，他们就正式离婚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娘家，靠父母养着。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失控的，爱情更是。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说到底，人生不过是一场偶然。“见个面吧。”我说。“你来我家吧。孩子没人带。”电话那头的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语气。她沏了杯茶，接过我手中的孩子，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冲我微微一笑，笑容里带有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无奈。“昨天刚回来。你最近怎样？”“如你所见，就这样呗。”“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姑姑在台湾，我打算过去找她。已经跟她联系过了，她说会替我安排。”“什么时候走？”“具体的时间还不确定，大概也就这两三个月吧。”“那孩子怎么办？”“让我妈看着，每个月我会按时给她寄钱的。”“你打算去多久？”“不知道。可能像我姑姑那样嫁个台湾人也说不定。孩子睡着了，我先把她抱进去。”可能是因为生过孩子的缘故，她变得丰满圆润了不少，皮肤也比以前好了，好像也长高了。她轻轻地将门虚掩着，坐回原来的位子。“非得这样不可吗？”我问。“我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我爹妈养我们吧？我想过了，去台湾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重新开始。”“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换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就能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全都抹杀，无牵无挂地重新开始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人生不能就这么毁了。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有无数的可能，我姑姑会给我安排对象，顺利的话，到时候我可能就会有新的家庭。”“生了另外一个就能把现在这个忘了吗？”我的语气因为郁结于心中的愤怒而变得尖刻。“我不会的。”“好，那我问你，将来不管你在哪里，如果有了新的家庭，你会来接孩子走吗？”“这个，”她顿了顿，“将来的事谁又能预料呢？”“你能不能成熟点，做事能不能稍微计点后果？这孩子将会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长大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你考虑过她的感受没有？”“你没有站在我的位置，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没有一个做妈的舍得扔下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她皱着眉头，语气近乎哀怜。“你就是自私。”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刻薄。“我知道你妈妈当年改嫁的事让你受到的伤害很大，你一直无法释怀。但是请你理解，毕竟，我还这么年轻啊。”“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你年轻时犯的错误，谁又该来为她的人生负责呢？”“我难道就不无辜吗？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不是圣人，我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可是，难道犯了一次错就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吗？就要就此失去追求幸福的权利吗？”她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些话，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平息了情绪，“还记得小时候你问我，你妈妈为什么不来找你吗？以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当妈的能舍得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但在我自己也处于这种状况的时候，我好像可以理解了。不是不想找，而是不敢找，不知该如何面对的那份心情。这些年，我相信你妈心里一定也不好过。”“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也请你站在孩子的立场想一想吧。”“我答应你，我不会扔下孩子不管的。”“记着你自己说过的话。孩子是最无辜的。”“如果有更好的出路，我也不想这样。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她望着我，迟疑了一下。“什么事？你问吧。”“你有想过去找你妈吗？”“找到了又能怎样？上演一出母女相认的戏码吗？我可办不到。”“我听我妈说，你妈当年也不容易，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改嫁是多难的一件事，更何况……”“够了，那个人不是我妈。如果你只是想跟我说这些的话，可以不用再说了。”“不是。是这样的，我前些天无意间听见我妈和一个人打电话，后来问了才知道，那个人是……她现在就在F市。”“那又怎样？”“就在你现在读书的城市啊！我的意思是，难道说，你当年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她在那个城市你才去的吗？”“别傻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里。”“巧合？这也太巧了吧？我还以为你知道。”“她躲我都来不及，怎么会让我知道？”“她怎么会躲你呢？说不定她找过你呢？你们后来不是搬家了吗？”“你又说傻话了。你刚刚不是才说的她跟你妈有联系吗？”“我……”“好了，别说这个话题了。茶凉了，你再给我泡一杯吧。”“嗯。”她皱着眉点了点头，起身拿起茶杯，缓缓走向厨房。
昨晚一夜未眠，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就无法入睡。沈桂的事，还有那张在奶奶房间里找到的照片，尽管心里疑虑重重，但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上午去找了大傻，他做了小区的看门人，终日坐在小区门口。他总是笑眯眯的，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发过脾气，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脾气似的。他是那么地与世无争，他仅仅只是安静地存在于一个角落，从不妨碍任何人。“你来啦。”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什么事这么高兴啊？”“三楼的李大婶，送给我的，粽子，”他将粽子捧到我面前，“你，你吃。”“我不吃，你吃吧。”“你有心事？”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嗯。”我把照片的事情告诉了大傻，并且说出了我的疑虑。“你问过你奶奶了吗？”他一字一顿地说。“不敢问。”这是我的实话。“你想…你妈妈吗？”“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有想过…去找…她吗？”“20年都过去了，如果当初她真的有——哪怕只有一点点——想过我，她就不会抛下我。”心里一阵悲酸涌来，卡在喉咙里。“可能她也…有她的苦衷呢。”他迟缓地皱起了眉头。“苦衷？以前我的确有这么想过，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可以让一个女人20年都不找自己的孩子。她明明知道我就在这里，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来找我。”“去把心里的…疑惑解开吧。”“你说得倒是轻巧，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我的情绪有点激动，连声音变大了都没有察觉。“跟你说你也不懂。算了，我走了。下次回来再找你。”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剩下大傻和他未说完的话。“宁……”下午便要回学校了，吃午饭时，奶奶从房间里走出来，将几张红头钞票递给我。“这500块钱你拿着。”“我还有钱，你自己留着吧。”我没接。“叫你拿就拿着，以后等我老了你若肯记得我的好，到那时再来孝敬我吧。”她把钱放在桌上，便坐下来吃饭。我一转头，看见她里层的头发全白了。是不是人老了就什么都值得被原谅？还是说人的潜意识里就比较倾向于记住美好的事物？我想起小时候坐在她交叠的双脚上，像荡秋千似的荡来荡去；想起跟着她去邻居家，总是在她跟别人聊到一半的时候躺在她厚厚的肚皮上睡着；想起冬天的夜晚她给我暖脚；想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把鱼的中间部位留给我，自己吃鱼头和鱼尾……其实她对我还是很好的。只是在看到我的时候难免会想起我的母亲吧，老家的人都说，我跟我的母亲长得很像。她难免不会把对母亲的怨恨转移到我身上，难免不把我当成一个累赘。“还记得你二表叔家的那个女儿吗？”奶奶突然开口。“是建萍吗？”“她跟人跑了你知道吗？”我摇头。“就算不是亲生的，但毕竟也养了她18年，从来没有打骂过她。虽然他们家是穷了点，但她就这样一声不吭跟人跑了，养条狗也不至于这般无情，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真是白养了。”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她爸爸一直在找她。一个人要是真心想藏起来，怎么会找得到呢？”“如果真心想找，也未必就找不到。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会找到的。”我们俩对视了一眼，然后继续吃饭，不再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