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弟子既唤我一声师父,我必是要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徒弟对待,想我在昆仑山时,众兄弟顽皮者有之,天资愚钝如我者有之,师父皆一视同仁,无丝毫的偏薄对待。我既承了师父几万年的教诲,便不该与师父丢人,对待弟子定是要十分的用心。这群弟子虽是肉体凡胎,但有几人颇有几分仙骨,若经我点化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在那天界挂个闲职,也算是为我挣了颜面。故我这几日,每日都寻了个风景极佳的地点,将些简单的术法细细的讲与弟子们听,我用心的教,弟子们用心的学,大抵也能学了七七八八,我很是欣慰。
教习完术法,走在回沉香居路上,方猛然想我此番下凡昭敏怕是并不知情,虽昭敏对我极是放心,就算我消失个几千年她也不见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将我寻上一寻,但我作为主君并不能与她一般没心没肺,所以也该支会昭敏一声,告知她我下了凡去历劫,那娑根山后山菜圃里新种的雪丝菜,怕是吃不上了。
我坐在那沉香居外的小亭子的栏杆上,拈了个决,化出一只白色的信鸽。本是要化出一只青鸟来,我与昭敏传书向来惯用青鸟,昭敏第一眼见到便能知是我传的书信,只因仙体被禁了九成,这青鸟是死活化不出来了,无奈之下只能用了白鸽。只能希望昭敏能认出我的灵气来,不至于那白鸽子刚上了婆娑水境便被昭敏当成乱闯的畜生一掌打下娑根山去。
我用术法在一方白色的锦帕上写了字,大抵将情况交待一番,因那字隐了形,写完之后那锦帕还是一方白白净净的锦帕。我将锦帕妥善的系在小白鸽的腿上,小白鸽在手上停了停,便飞走了。
是夜,天气很好,抬起头,能望见一轮似是挂在亭角的明月,我并无心睡眠,便寻思着去附近走走。沉香居外不远处是一片树木,一恍神便走到这林间的小路上来。
月光透过林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林中不甚明亮,虫鸣鸟叫之声可闻。
正欲折返,鼻尖传来一阵香味,似是烤肉的味道,我心下疑惑,便寻着那香气飘来的方向向林中走去。走了几步便看到不远处有一堆篝火,木柴在红色的火焰中熊熊地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火焰的上方还烤着一只烧鸡,烧鸡用一根棍子插着,棍子的一头握在一人手里,明亮的火光映出一张粉净的娃娃脸。那娃娃嘴里鼓囊着像是嚼着东西,正抬手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抹了抹油光发亮的嘴。
我走近,才看见一地的白色羽毛,羽毛上沿躺了一把沾血的弓箭。我皱了皱眉,心中漫过一股不好的预感……
鞋子踏在落叶上发出声响,那娃娃脸回头,表情怔了怔,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顺手将烧鸡避到了身后,笑道:“曦师父这么晚还来树木散步啊?”
我说:“不晚,才过戌时……”
“是了,曦师父是仙人,都说仙人是不用睡觉的。”
我说:“是要睡的,”又想了想道“也可以不睡,不过要废上些修为,并不利于修行,所以大多仙人还是会选择睡觉的。”
那娃娃脸闪了闪明亮的大眼睛:“那仙人是不是也要吃饭?”
我点了点头。
面前便多了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那娃娃脸道:“曦老师来的可真巧,我这只烤乳鸽才正好烤好,曦老师要不要尝一下……”
我皱紧了眉,盯着那烤得焦黄流油的乳鸽。
果然是来的真巧……
娃娃脸自顾自道:“说来也是巧,我正从这林间过,抬头就看见一只肥硕的白鸽从沉香居的方向飞过来,便用灵弓将它射了下来,这鸽子涂上香料放在火上烤上一烤,着实美味的紧,”
见我没反应,又道“曦老师别小瞧了我烤乳鸽的手艺,我烤的乳鸽,外焦里嫩,酥滑可口,吃过的无不赞叹,绝非凡间俗品可比,尤其是这只,才吃了一口,觉得四肢百骸都舒畅了,就像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一般…………”
我微微点头,真是对极了,本君灵力所化的灵鸽,当然绝非凡间俗品可比,吃了一口,至少长了你十年修为,当然四肢百骸都舒畅的像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一般……
娃娃脸喜滋滋地道“说也奇怪,这白鸽哪里飞来的?我记得天道府最后一只白鸽已经被我吃了啊,而且这鸽子腿上还系了一只白手绢,这难道是上天神仙怜我几月不识肉滋味,特地送与我的,还贴心的送了张帕子与我擦嘴,曦老师,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看了看桑则手中那张油泼了似的帕子,郑重打断他:“桑则!我记得天道府的规定天道府门人都是要戒荤的,你杀生取食,已犯了戒律。”
桑则怔了怔,道:“那天道府本就是违背人性的,天道府不是佛门弟子,不修佛法,却要学那和尚吃斋如素,这是哪番道理?就因这戒律是第一代宗主订下,代代宗主便都死活遵着,全不考虑这戒律的合理性。也许是那第一代的宗主自己不爱吃肉,或者天生体质对荤菜过敏吃不得肉,自己不吃便也定下个戒律不让别人吃,或许第二代的宗主就喜欢吃肉,而不得不被第一代宗主订下的戒律束缚着放弃了自己心爱的肉,又严戒着众门人与他一起戒肉,如此这条不合理的戒律就代代循环了下来,曦老师也要同代代宗主一样食古不化,让弟子们死守着这不合理的戒律吗?”
这番九曲十八弯的见解,着实让我的头痛上一番。
“我也觉得不让食荤是条不合理的戒律,但是……”我拧着眉想了想道:“桑则,那九百遍的道德经可抄完了?”
桑则脸色尴尬:“并无……”
我道:“嗯,那再加三百遍吧,抄完之前就不用去前院习术法了。”
无视桑则目瞪口呆的表情,我转步欲走,忽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指了指那棍上外焦里嫩的烤乳鸽,淡淡的道:“哦!忘了告诉你,那只鸽子是我的信鸽……”
回了沉香居,我重重的叹了口气,左右不过一只灵鸽,长了自家徒弟十年修为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把那九百加三百的道德经规规整整的将上来,我便也不与他计较了。勾了勾无名指,又化出一只白鸽来,重写了份信,系好之化拈了个隐身决,将白鸽身形隐了去,不是仙体便不能看见,才放心的放了出去。
第二日,全天道府弟子休息一日。
而我却醒的极早。
我躺在床上郁闷地叹了口气:本君在娑根山闲来无事四千年,所以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每日起床必是在日上三杆后,有时上三杆还没起来顺势赖到了第二日的日上三杆也是有的,自来了天道府,天道府弟子作息时间极为规整,每日不过辰时便要起床修习,初初几日初为人师,心中不免有些惴惴的,便不敢顺着自己的习惯在床上赖到日上三杆,更不好意思在一帮弟子面前迟到,每日必是要逼着自己、万分痛苦地起了床。
守时这一点,我觉得我是比师父做的好的,师父虽看起来严厉规整,却不是个守时的神仙,有时兴致好了便早起了那么一会将师兄弟们一个个从卧房里揪出来,兴致不好了我与师兄们便是在昆仑山找上一天也不见得能找到他的身影。以此可见,师父确是一个随性的神仙,也有听到那天上的仙众们说师父是天界顶顶尊贵的上神,性格自然要特别些。
只是有一天,昆仑山头腾过来一架顶气派的云轩,云轩上一位广袖轻纱的上仙,用那翘起的兰花指指着师父说:“你那爱使小性子的脾气,真真是万万年都没变上一变……”师父并未生气。我们便目瞪口呆地记下了原来师父那是叫爱使小性子。那位上仙的兰花指翘地也极是好看,七师兄便记了下来,一日,众师兄弟聚在一起说笑,不知怎么扯到那露了一次面的上仙上面,七师兄学那上仙的神态,翘起了兰花指,念了一句:“你那爱使小性子的脾气……”还没念完,师父便沉着脸出现在门口。后来七师兄被罚挑了半个月的水、砍了半个月的柴,众师兄弟们只能默哀不敢出声求情。而七师兄在挑水砍柴的空当大抵也琢磨出来了,自己与那上仙估计是有些不同的。
我本是想着对自己好上一些,今日给洛明柯他们放了个假,我便能好好睡个懒觉,可是,天边刚泛了一点点白,我便再也睡不着。
叹完气后,便起了床,踱到那沉香居外散步。
天上才洒下一点点光,晨色中还隐约笼着雾气。我正踏过那三昧阁前的九曲廊桥,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唤我,我回头,并没有人。
我心下疑惑,想着难道是下了人界来水土不服,身子已经虚弱到了出现幻听的地步了?
正准备继续走,又听到那声音,这下听的清楚些,唤的是:“媂君……”
回头,又是没有人。
“媂君,媂君……”
我顺着那声音趴到了那九曲廊桥的白玉栏杆上,探着头望着那莲池中碧色荷叶下的两只锦腹红尾的鲤鱼,问道:“是你唤我?”
“媂君难道认不得我们了?”
我瞅着那两条锦腹红尾的鲤鱼,觉得甚是眼熟,越瞅越眼熟。待我快要冲破记忆的障碍寻到那两只鲤鱼的身影时,那两只鲤鱼突的化作两缕轻烟落到廊桥上。
轻烟散去,立在我面前的是两个婷婷的少女。
我才迟迟出口:“你们可是瑶映台的那两只红尾鲤鱼?”
其中一个青衫的少女笑道:“媂君可算是记起来了。”
我笑道:“已是四千年不曾去过瑶映台的莲花池,一时也认不出了。”
“青允,绛珠,叩见君上。”说罢,那两道身影已是齐齐跪下。
我惊了一惊,忙扶起身:“快快起来,几千年不曾受到过那大礼,倒是一时有些不习惯。”
那红衫的少女便皱起两道秀气的眉,道:“媂君天生贵胄,身份尊贵,这番礼数理应要受的,即使不习惯也是要受的。”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本生性随意些,并不爱天界的这些礼数,这里不是天界,你们实不用行如此大礼。”
那两个少女便揖了一礼,从善如流地道了声“是”。
我看了看那青衫的少女:“你是唤作青允?”
“是。”
又打量了一眼那红衫的少女:“绛珠?”
那红衫的狠狠的点了点头。
我道:“这名字听着实在有些熟悉……”
绛珠皱着一张脸道:“这名字是媂君四千年前为我们取的,媂君不会又忘记了吧!”
我摸了摸鼻子,想了片刻,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又实在记不清明,只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是日子隔的久了,一时记不清了。”
那两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便望着我骨碌碌的转了一转,便垂了下来。
看着面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实在想不到竟是那四千年前的两只红尾鲤鱼,我道:“你们竟然真的修成仙身了。”
那唤作青允的便道:“受了瑶映台几千年的灵气,成仙也就该然。”
我点了点头,问:“那你们是怎么来到人界了?”
“我们在瑶映台听那仙娥说媂君下凡历劫,特来相助。”
听着这话,心里着实感动了一番,想着真不枉我从陆衡真君那辛辛苦苦地将这两只小鲤鱼讨来,又在心里记挂了四千年,这般懂得知恩图报,实在比我家的昭敏小公主强多了。
我眨了眨感动的眼睛,道“我在这很好,无病无灾的,实没什么要帮助的,你们还是快快回天界吧。”
那绛珠便急了:“我们不回,我们下凡就是来找媂君的,媂君在哪我们就在哪!”
那青允倒是情绪稳定:“我们相信以媂君的能为,别说是在凡间,便是放眼这四海八荒也没有几个能伤害到媂君,媂君肯定是用不上我们帮忙的,只是让我们陪在媂君身边也好,我们在瑶映台的莲花池中苦修千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修成仙体伴媂君左右,没有媂君的瑶映台,我们不回。”
我实受宠若惊,只得道:“便随你们的意思,只是你们不要随便现身,我在这里还隐着身份,你们若是没事就现出人身对我跪上一跪,料想我在这天道府很快就呆不下去了。”
“青允明白。”
“嗯。”我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绛珠便兴高采烈的笑道:“这下终于不用在瑶映台看天后老人家的脸色了。”
天后最是怕人说她老,这绛珠是得有多大的怨念,才挑了个这么个刺骨的字眼。
我正诧异着,青允忙斥了一句:“绛珠,不得无礼。”
绛珠不服气的翘起了嘴:“我并没有说什么无礼的话,左右绛珠只认得媂君这一个主人,便不用对那天后卑躬屈膝,倒是姐姐,天后如此欺负媂君,为何你还要对她如此恭敬,若不是天后当年硬抢了媂君的瑶映台,媂君又怎么会搬出天界,到那偏僻的娑根山去住,天后自以为是天界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尊贵哪比的上媂君的千分之一……”
我不禁摸了摸鼻尖,心中道:好呀好,我都避着不说这事,这又给我提到面上来了,到底这抢了房子的这事,饶是心胸再宽阔,想起来心口不免也要塞了一塞。
那瑶映台本一开始是我在天界的住处。
那时我从千年的沉睡中醒来,便已是呆在了这瑶映台。我本想着回昆仑,但师父与十七位师兄都已不在,昆仑早已荒芜,苍即被封了司律上神,也已搬进了未辰宫,我想着在这世上怕是也只剩得苍即这一个亲近的人,便不敢住得离他太远。后来天帝便册封了我‘明德公主’,便封在那瑶映台。封典上四海八荒有仙职的仙众全都来朝拜,大大小小上千的神仙跪倒在瑶映台几百级的台阶之上揖礼请安,那场面实在震撼了我许久,我当时想着自己不过是昆仑山上最不成器的小徒弟,这番礼数,实是受不起的。
我本是天地洪荒之初天地灵气孕化而出的一只青鸟,先帝用仙气滋养了万年始化出壳,算是先帝的儿女,也算是如今天界之主的御妹。但因先帝从小便将我送往昆仑山交由师父抚养,万儿八千年也没见上天帝一面,实在与这个御兄没有多少感情,当时在我的意识里,左右只剩得苍即一个亲人。昭敏也是那时才被安排到我身边服侍。
瑶映台实是一处极大极气派的仙地,亭台楼阁,青山绿水,应有尽有,而我最喜欢的,便是瑶映台的那处莲池。
一日,我在那莲池边闲坐,看那一池的荷花虽是开得极是好看,却总是感觉少了点什么,我便与昭敏提了一提,昭敏说:“应是少了几尾金鱼吧!”
我便寻思着弄几尾金鱼来,在天界打听了许久,打听到了那天界的陆衡真君平日里最喜欢钓鱼。当天中午便奔到了陆衡真君府上,从那菜板上救下了那两条差点成了陆衡真君午餐的红尾鲤鱼。
那红尾鲤鱼长得极是漂亮,我很是喜欢,便每日带了鱼食,耐心的喂与它们,风雨无阻,便这么宠了几千年。
几千年后,天帝便册封了天后瑶姬。
瑶姬到那天帝面前说,那瑶映台建在天界最尊贵的位置上,是除了凌霄阁天界最尊贵的仙府,本该住着天界最尊贵的女主人,而那瑶映台住着一个我实在不利于天后她老人家母仪天下的威仪,天后不能母仪天下天帝也没有面子,天帝深以为然,便寻了我这么委婉的说了一说。
我当下就同意了,左右不过一个房子,当晚便要昭敏收拾东西搬到了苍即的未辰宫。
昭敏起初还怨我就这么轻易把房子让了出去,与我别扭了几个时辰,最后也只得乖乖的去收拾衣物。
苍即说:“瑶姬实在过份,你若不开心,我去与天帝说,左右不能让你受委屈。”
当时我正挟了一大筷子菜往嘴里送,实在不方便说话,只摆了罢手,含糊不清的说了句:“我开心的紧,天界的事我是不愿意参合了,那天后恨我恨的紧,为了天界的安宁和平,你还是赶紧寻个机会将我送出天界,要不然天后趁你不注意给我的茶水里投了毒,你就哭去吧……”
苍即皱着眉思虑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天界也不适合你的性子,你在别处还自在些……”
就这样,我搬出了瑶映台,住进了婆娑水境。
我实不是个深明大义的神仙,当时也是堵了气与苍即说那些话,对那天后也是打心眼里不喜欢,只是性子懒惯了,懒得与她精打细算的计较这些事情,后来几次在婆娑水境想起来这些事情,觉得自己实在窝囊,我帝女羲和,活了九万年,即使再不像个上神,也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上神,这么被扫地出门,实在是没面子。
起初昭敏还很沮丧,本以为跟了个上神,自己的日子会好过些,谁知只快活了几千年就跟着我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开荒,几个月后也认命了,在娑根山后山安心的种起了菜,后来再说起时昭敏总是笑着说,到底是这婆娑水境比瑶映台呆着快活些。
我也笑了笑,确实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