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吧!”船夫将竹竿一挑,从船头低垂而入水的绳子便动了动,继而钻出一个头,却是陆蒙。他顺着绳子往上抓了三寸,便露出了背,却见他坚头耷拉着一颗脑袋,却是那陆恬。陆恬昏迷不醒地趴在兄长背上,后背左面靠近肩膀的地方插着一柄匕首,血正兀自不停地渗出来,隐隐地染红了伤口周边的衣衫。
船夫一躬身,伸手握住陆蒙的手腕,轻轻一提拉,他兄弟二人便如破水而出的鱼儿般,一下子便上了船。陆蒙心中骇异不止,心想:“我兄弟二人少说也有两百多斤重,他一个少说也有七十岁的老头儿,须发皆白,如何能有如此气力,只轻轻一提,便将我二人提将上来?”
船夫伸手探了探陆恬的鼻息,看了一眼那匕首,道:“飞刀穿背及胸,当是行家高手所为。若再深几毫厘,你兄弟便性命休矣!”听闻此言,陆蒙当下也不管它什么疑惑了,担忧不已,他身子一站稳,扶住陆恬,便道:“多谢船家的救命之恩。若非船家出手相救,我兄弟二人早已殒命溪中了!却不知家弟伤势如何?”
那船夫笑容和煦,道:“救你二人性命的不是我,乃另有其人。船上的老爷们好心,让设法救你们一命。你兄弟的伤势,待老爷们给诊治吧!”说着便掀开帘子,示意他们进去。
陆蒙一时又是惊诧不已,刚要抬步,却见自身狼狈不堪,衣服破烂湿漉,一时又是踌躇,心想:“不知是何方贵人,救我兄弟二人性命。当稽首顶礼,以示感恩。但自己一身破落,怕是唐突了恩人。且如何是好?”当下也不敢往船舱中进。
船夫似是看透了他的顾虑,朗朗一笑,道:“大丈夫行事,当磊落光明,干脆果断,如何却是这般犹豫?性命紧要,还是礼面紧要?”
陆蒙心中一转,心想:“是啊,枉我苦读圣贤之书,临事却知恩不报,家弟性命不顾,只顾脸面仪态,当真不该!”他心下释然,扶着陆恬便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进得船舱中来,支遁便引接他往床榻边走去。稍一趴好,谢安便拿着药箱走上前来,把脉探息,查验伤势。
陆恬背上的伤口仍在淌血,一旁的陆蒙看着那匕首,是既紧张又悲伤,不由地自责道:“都怪我,不该让你跟着我一起逃跑。都怪我,都怪我!区区一玉箫,抢就抢了,只是对不住你嫂子就是了,何苦让你也跟着赔命!”
谢安取出一方白手巾,看向支遁,支遁出指将伤口周围的几处重穴点了。谢安握当下屏气凝神,忽而手一用劲,便将匕首抽了出来,一时鲜血涌流而出,像那决堤的河口,奔流不止。谢安忙取出药粉敷在伤口四周,可才敷上,却被血水浸了,再敷上一层,还是被浸湿了。如此三番四次,伤口上敷了一层又一层的药粉,血才止住。陆蒙不禁舒了一口气。
谢安平日广文博览,略闻医理,登山览水之时也见闻诸多药草,刀剑之伤,性命有碍与否,通达六七。见年轻人悲伤如此,便起身坦言道:“小兄弟不必忧怀,令弟因刀伤昏厥,性命虽危,幸得无碍。且养伤月余,便可愈合。”
陆蒙心中积郁的一团悲忧之情稍得松解,忙向支遁和谢安拜谢道:“谢贵人救命之恩,恩德如山,请受陆蒙一拜。”谢安伸手扶起陆蒙,悯然道:“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恩德。眼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让令弟安心养伤。”
“不知你兄弟二人倒是遇上了何人,对方竟要致你兄弟于死地?”发问的人乃是孙绰,他坐于小榻之中,眼见谢安、支遁二人忙活之下终于得了空闲,忙发问道。
陆蒙这才记起船舱中还有其他人,忙正色端容,以礼拜见。他举目看去,见众人都神采非常,风姿卓越,又见自己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羞愧不已,拘谨地行礼,道:“小……小人陆蒙,小字正遐。刚才有失仪态,让诸位仁公见笑了。陆蒙在此代家弟陆恬谢过仁公们的恩德,没世不敢忘。”
陆蒙执礼甚恭,见有沙门在座,在座诸位又都是风神宇畅,俊逸放朗之质,心里料想必是名震江左的会稽栖客了。永和九年,距离洛阳陷于胡虏六十载之后,京师朝廷举行祓禊大典,朝野振兴,吏民同聚河水边,洗濯沐浴,去除宿垢。而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军政高官,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流觞曲水,宴饮娱乐,临流赋诗,各抒怀抱,为祓禊古礼开一代玄理诗歌风气。会稽内史王羲之更是为诸人所咏之集诗作序文,是为《兰亭集序》。一时轰动建康,王府皇宫,太学士邸,文人雅士,争相吟咏附庸,传为佳话,传颂不觉。虽不曾见识,但凡文士皆有所闻知。只可惜自己生未逢时,不能参与诸名士的兰亭盛宴,不能见识名士们的绝代风采,只能心中感慕。
心底越寻思,越是遗憾,又越是兴奋。为不能与名士们同时代而伤感,但更多的是兴奋,有生之年竟能与隐居会稽的五位名士相识!陆蒙丝毫不敢造次,便低头一拜,敬问道:“在下区区,敢问诸位恩人,乃是当今隐居会稽的名士?”
孙绰浅笑中带着三分惊诧,问道:“哦,试问陆兄弟何以见得?”陆蒙微微低着头,见对方问话,忙答道:“陆蒙虽区区,但也听闻中原大姓豪族南渡之后,诸多文人士客留连于会稽山水,豪情放达,豁然旷物,吟咏诗文,宴饮作乐。更有二十年中,屡辞朝廷征辟者。陆蒙见诸位神情豪达,风姿非常,想来应该是会稽山水名士不差。”
王羲之一直在文笔纵横,此刻运笔收起,落款生成,哈哈一笑,放下毛笔,从书法几案上转过身来,道:“那陆兄弟倒是猜猜我等是谁!”
听此一言,陆蒙在心里大致将兰亭集会的名士罗列了一边,将已经外郡为官的,去世的排除,心里也就大致有了数,这时才敢抬起头来,正好面对着支遁,道:“听闻桑门高僧支公常与诸位名士过往甚密,清谈玄理,与众偕游,若所猜不差,想必这位便是了。”支遁含笑点头,面容宁定,不发语言。
陆蒙又转向王羲之,见其身后之书法笔墨,虽看不全,但所看的区区几字,笔势委婉含蓄,健秀遒美,平和自然,故而道:“素闻右军将军书法‘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字如其人,人如其子,想必这位便是右军将军了!”
王羲之听后,一边点头一边称赞道:“陆小兄弟所见未差!”他称呼陆蒙时,多了个“小”,显得亲切和爱。陆蒙听在耳中,却觉受宠若惊。
陆蒙继而转向许询,见其着衣素朴,毫无赘饰,且气质清远,沉吟片刻,道:“听闻玄度明公风情简素,妙绝时人,想必这位便是了。”许询与孙绰对视一眼,笑言道:“陆兄弟明目也!”
陆蒙看向许询左侧的孙绰,见其情致高远,与许询不相上下,一时竟猜不出。孙绰一时有些得意,心里想着:支公因其桑门子弟,王逸少因其书法很容易识得,许玄度贵在风情简素,也易识得。然自己情致不及,文才有余。虽与许玄度并为一时名流,但胜在文才,而此时未有一展文才之机,料想陆蒙必不能知也。他并未因陆蒙不识得自己而生忌怒,反而自生一股淡然。隐于山水,身隐名亦隐。如此,方能如芸芸众生无别。
支遁看着孙绰与许询,忽而想起曾经的一段往事,当时试问孙绰,‘君何如许?’孙绰曾言,‘高情远致,弟子早已膺服;然一咏一吟,许将北面矣。’言下之意,情致不及,文才有余。然一人立于前,其情致风貌易见,其蕴藉文才难识也。想到此,不禁淡然一笑。
陆蒙脸面急切,沉寻至今,仍未知其人,生怕自己声闻寡陋,眼目拙暗,侮辱了名士,正暗生恼恨。孙绰见其踌躇尴尬,便豪朗一笑,道:“我乃身名俱隐之人,平日放旷山水,与众生无别。陆兄弟不识我,正中我怀!太原孙兴公是我也!”陆蒙顿时心开意解,喜悦道:“昔日听闻兴公博学善文,文采横绝一时。兴公所作《游天台山赋》词旨清新,情韵迭生,当真掷地有金石声也!”孙绰淡淡一笑,对眼前这位清弱文士之博闻广识倒是生出几分赞赏。
陆蒙最后转向谢安,见其约时值不惑之年,风宇条畅,弘雅秀澈,诸人之中最为迟缓若重,一时竟也猜不着实,又不敢妄自冒昧,重而略略思索,心底犹疑寻思:“时人曾言谢安石迟缓秀澈,持重若石,莫非这位就是?”
如此想着,陆蒙心底开始激动起来。想那谢仁公隐居会稽二十载,朝廷屡次征辟而不至,以放达山水为要务,遭到禁锢终身也不为所动。如此胸怀气度,几人能敌!越是佩服谢安,陆蒙就越不敢开口猜测,若所猜非人,岂不是唐突了众人,也亵渎了谢明公?
忽而眼睛一亮,陆蒙记得时人说过,谢安虽生长在南方,其祖籍却在陈郡太康,父母皆讲北语,谢安受此影响甚深,说话也带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加上患有鼻炎,声调浊沉。刚才听眼前人言语,确实如此。
眉目舒朗开来,陆蒙说道:“时人皆知谢安石迟缓秀澈,持重若石。若陆蒙所猜不错,这位便是谢仁公了!”
王羲之朗笑一声,道:“陆小兄弟果然眼见不差!”众人点头称赞陆蒙之眼见知识。陆蒙松了一口气,略微放松了些,再次向众人行礼,道:“陆蒙不才,今日得见诸位名士之风采绝殊,引为生平幸事!”
孙绰见其仍然拘束端谨,便边搬来席榻,又端过酒品,边直言道:“名士之说已是昔日光景,不足为道,亦不足挂心。我等闲情散淡之人,山水不弃之客而已。今日一聚,乃是难得之缘。陆兄弟且自放怀,不必拘谨!”说完便延请陆蒙落榻。
许询情怀高涨,举杯道:“来,我等山水之客一同举杯,敬此难得之缘。”诸人又是一番饮乐。
饮罢,王羲之端视着陆蒙,见其面容圆健,身形颀长,神态和善,白衣装扮,略显清弱,却自有一股正气,更像知书好礼之人,不免好奇地问道:“看陆小兄弟装扮,非为俗人,缘何会与赳赳武夫纠缠于一处?”
陆蒙听此一问,心中一阵心酸,不吐不快,回答道:“不瞒诸位明公,我与家弟本是永嘉人氏,自小家贫,因得舅父接济,上过几年郡学。月前一同到嵊县看望舅父,舅父在当地颇有名望,知我善吹箫,且颇明玄理。舅父希望我能得到名士们的嘉评,入登士族幕府,光耀门楣,因此每每带我参加名士们的宴饮和清谈,吹奏助兴。我也颇得当地名士们的称誉。经此时日,永嘉太守辟我为掾属。待我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永嘉之时,表兄告知,坊间传言剡县祝家庄近日丢失祖传宝物,而所丢失的便是我随身携带吹奏所用的玉箫,要抓我见官。且已写信告知永嘉太守,言我作盗窃之事,品性不端,难担所任,应永不录用。我没做此偷盗事,自然不怕。平日里仍是和家弟访山问水,情致兴时,便吹箫娱乐。今日出游,祝家庄护卫一路追来,看到玉箫便想抢。我和弟弟一路奔命,最后玉箫还是让他们抢了去,还差点送了家弟性命。”
名士们平日里坐以论道,吟咏属文,纵情山水,不问俗事,今日一听,果见大千世界,仍然芸芸纷扰,不乏离奇莫名之事。孙绰曾任临海县县令,王羲之曾任会稽内史,知其莫名之事必有因由,且往往颗粒之事竟能牵扯门阀望族之利益。
王羲之凝思,继而笑言道:“我居嵊县金庭多年,倒是闻知祝家庄,而未闻祝家庄有玉箫这等祖传之物。祝家庄庄主夫人之义妹嫁予会稽王司马道万(司马昱)为妃。祝庄主文才乏略,气度不拟,然资财雄厚,时常广游南方诸地,亲自搜寻南方珍稀贵物,引献于会稽王,以博信任。昔时倒是听闻祝庄主亲自去交州寻取夜明珠,献于王妃。若真有玉箫这等祖传宝物,怕是早前便献给王妃了!”
孙绰喝下一口酒,将酒樽置于案几上,悠然地接过话头:“玉箫倒是精贵,但还不至于精贵到足以引献给王妃的地步。且会稽王和王妃都不善吹箫,会稽王诸位王子早年夭折,会稽王府郡主又不乐吹箫。祝家庄庄主庸凡之辈,何以至于夺取玉箫这等雅韵物事,怪哉,怪哉!”
许询注意到陆蒙的手,请示之一看,继而笑言道:“陆兄弟十指头皆有厚茧,想必是常年吹箫所致,其所言当属不差。但缘何祝家庄之人会强抢玉箫,我们妄自猜测,也徒劳无益。还是听陆兄弟言其打算为真切之事!”
支遁对于世间离奇之事早已不惊不怪,故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处事方外的神色。许询和谢安虽淡问世间俗务,然听其道叙谈论,也不失为山水之游的奇事。
这时,船夫插口道:“小兄弟所言玉箫之事,或许与近些时日以来所流传的童谣有关也说不定。”众人的兴趣一时又回到玉箫上来,许询斟满酒樽,不急不缓地问道:“哦,什么童谣?”
船夫笑着答道:“老爷们难道忘了,我们行入剡溪之时,岸边孩童所唱的‘焦为琴,柯为箫,双徽音,出丘林;焦与柯,阳与阴,致庸和,天可得’?其实,不止剡县,整个会稽郡都在争相传说这首童谣。”
听船夫如此一说,众名士隐约有所记。此时听来,仍然不可置信。船夫继续道:“坊间传言,一琴一箫,一阴一阳,合奏共鸣,音声所到之地,可摧城墙,可削利刃,兵将无可挡,山川险峻不为碍,所以天下可得。”
孙绰不以为然,笑道:“竟有如此好事?天下群雄欲比高,奈何不敌琴与箫,真乃折英雄之腰也!国祚庙堂之事系之于音律!闻所未闻,可笑,可笑!”言语之间充满讥笑之意。
许询捋着稀须,微有忧色,道:“今晋、燕、秦、凉,家国奔命,群雄驰骋,将相鞠躬,尚且不能一统,又岂能信靠一琴一箫?琴钟音律,抒情遣怀倒不失其用,向来国祚之附庸而已。国运盛时,音之皇皇;国运衰时,音之怏怏。未闻琴箫能救国之事也。”
谢安沉吟半晌,心想传言如此,必有因由。然世间之传言纷杂繁多,如何能一一过问,权且当坊间俗事过耳一闻,闻过则忘吧!心中如此,便道:“若琴箫音律真能让天下统一安定,政通人和,又让诸多英雄将相何处作用呢!”
此时船快行至莲叶渡,船夫立竿停船,道:“老爷们,再有半盏茶的功夫,便要到莲叶渡喽!”众人往外瞧去,才发现暮夜已至,不禁感叹时日之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