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蒙侧耳倾听,却是在唱:
青阳二三月,桃青复桃红。
车马不相识,音落尘埃中。
楫入澄江中,舟行碧波上。船上原是栖居会稽的名士们相与交游。此时正游行到剡溪之上。
船舱之中,谢安安坐上首的琴桌前,轻拢慢捻,指下流出源源清音,初时缓缓,进而悠悠,与朗朗吟唱、暮春和风融俱一体。初时畅达怒盛,如同和风之日,宇清宙静,海舟鼓风而行,泛浪而前,海天一处,风平浪阔,未有止处。
船中的许询倚坐于榻,闭目倾听,似醉似寐。王羲之把酒临风,还酹江上,手之挥舞似是酝酿着书法笔路,灵感一生便回身取笔沾墨,挥洒书法。孙绰拿着酒,时而欣赏王羲之的书法,时而仰头送酒入喉,时而移目山水,怡然自悦。支遁安坐于榻上,面有安宁超脱之色。
至“车马不相识”,琴声虽婉转,然轻颤之音,在识音通律的许询听来,已是再明显不过。本是商音,却有指尖松挑而宫音之痕。虽迅速以指压琴弦,然而音声以为之一改,失其浩润和谐矣!
王羲之忽然神色一凝,细品琴曲,显然也是听出旷朗琴音中夹杂的苦涩与复杂。孙绰和支遁却闻似未闻,容色如故。
谢安栖居东山,业已多年。许询从萧山迁徙往嵊县金庭,与王羲之为邻。支遁乃沙门,立寺行道于剡县沃洲。孙绰曾主掌临海县,案牍之余与江东名士俱往同游,引为平生快意。虽无意官场,却身居庙堂。几年前更是从会稽右军长史迁为散骑常侍,领著作郎,入京为官。此次告假,从建康来到会稽,为的便是与昔日众友遨游山水。王羲之本为会稽内史,乐于引士族名士畅游叙事。名士们栖迟会稽,鱼弋山水,淡问世事,日以清谈玄理,书法吟咏为乐事。情致兴时,便登舟出发,访朋拜友,相携登山望远,忘情山水,不言归期。
此次出游已半月有余,经天台山、四明山,沿曹娥江顺流而下,江水澄碧,焕映物影,鱼鸟自怡。两岸俊峰青岩,嘉木荣花,村落楼亭,炊烟落霞,秀美不绝于目,延绵似无所止。
将近曲末之处,谢安欲按定琴弦,然指尖由挑而下时,竟铿然而断,举座皆惊惑。谢安双目一惊凝,继而悠悠然起身,便神情沉淡地坐于许询旁边的榻上,意态不改。王羲之将兕觥置于案上,笑言:“安石此曲沉朗壮阔,旷逸幽转,然弦外之音似有悲愁。竟是不如尔之从兄谢镇西于大市佛图门楼上弹琵琶,作《大道曲》来得舒意畅达。”
谢安经王羲之一言,忆起当年从兄谢尚镇豫州,都督五郡军事,于历阳郡佛国门楼上,眺望市井街衢,见农贸工商牲畜作坊商贾流畅,熙熙攘攘,闻学宫郡府书声朗朗,争战兵伐的淮南一带竟有如此一方乐土。意致由来,便索琵琶而奏《大道曲》。曲应人心,从兄正值人生丰华之际,可青云直上,如鲲鹏向天。其正茂风华,何其壮哉!
许询看向谢安,见其神态自如,面容弘雅,只眉间略紧,似有忧虑,知其感怀去世的谢尚,便七分坦然,三分淡笑,道:“安石琴曲,向来宽朗雅逸,意兴从容,为何今日琴曲吟唱之中暗含忧戚?今之安石者,非昔之安石者也!仁祖明断远识,辩悟绝伦,论文才气度,乃同代翘楚,论其戎马事功,以豫州之力维系长江上下游及各士族门户的利益平衡,使得江左冠冕免于倾覆,我辈黯然失色矣!有兄如此,安石平生可慰!”
闻许询高赞从兄之言,谢安心底升起一股豪气,盈满于胸。谢安双手端过兕觥,轻仰颈项,酒入肠怀,豁然一笑,雅言道:“诸位之言,足慰我心!一时忆起从兄,感其神姿风华,然不幸染病,天命之年,舍世而去,故生戚戚,惹诸位好友相慰,辜负山水,我且自罚一杯!”谢安斟满一杯,且自饮罢。好友们亦不甘酒樽空空,斟满对饮,豪言道:“浊酒一杯,敬仁祖!”
谢安的悲戚岂止感念谢尚,时从兄以一己之力,使陈郡谢氏位列方镇。从兄舍世之后,兄谢奕继任,次年病故。弟谢万继守,然兵败逃归被废为庶人。眼看谢氏一门将要逊色中衰,谢安不可谓不忧。栖迟东山,忘情山水之志恐难继续。但走出东山,走入僚府之怀如何倾诉。且一时山水便一时忘情吧!谢安从**中悠转过来,敛神舒眉,暂抛忧思,感友之诚且真,举杯共饮。
孙绰朗声道:“《大道曲》以二三月之春色,叙踌躇满怀,又以音声落烟尘,喻其繁华锦绣不过烟云。世人好名利,我辈爱山色。俟至终归日,同复尘埃里。”
支遁自琴曲终了之时,便一直凝视着谢安,此刻孙绰语罢,便接言道:“兴公豁然,淡看名利生死,心量不可谓不大。生老病死,世间常然,轮回往复,不可断绝。纵使世胄英俊,富贵荣华,终不免泯于尘土。乐少苦多,聚少离多,悟少迷多,众生之痴痴,不如山水之悠悠,山水之悠悠,不如心之明明。”
船中复又琴曲吟咏,杯酒饮乐。此时天际已现淡淡暮色,船行剡溪之上,两岸远山如黛,江水笼霞,牧童吹笛归,村落炊烟生。
江水澄澈,农家妇女多在江边漂衣洗菜,孩童在道旁骑竹竿耍玩,边玩便唱诵道:焦为琴,柯为箫,双徽音,出丘林。焦与柯,阳与阴,致庸和,天可得……
孩童稚语,合着琴声,萦绕在众人耳畔,却闻似未闻,依然抚琴吟唱,把酒言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