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军指挥使李文珍正在为三件事伤神:一是五天前卢南卿向他辞行,领兵到西北增援朔风城。此调令由白遽岚控制的兵部发出,显得颇为可疑。
按照经验,西胡和北夷的军队每次围攻朔风,都在军队数字上虚张声势,号称二十万,可能只有十一二万。朔风城中有军队八万余,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即便是平原对攻也常以少胜多,更不用说坚守城中了。
以往朔风有急报,夜鸢方面多是命令距朔风七百里内的军镇派兵救援,而来犯之敌往往在朔风虚晃一枪,转而攻陷几座小城掳掠一番,然后就撤退了。
边关已数年未有大规模战事,此次胡夷入侵来得突然,事先毫无征兆,兵部下令又十分仓促,而宁岱久不问朝事,可能并不知情,再加上卢南卿是李文珍一派的人,地位虽高,资历却浅,由他出征毫无说服力,而他若得胜归来,则权位上升,声望大涨,无疑会加强李文珍派的实力。即便是他无功而返甚至折戟沉沙,也只不过说明他个人本领不佳,对李文珍坏处不大。白遽岚为何要做这等只赔不赚的买卖呢?
无疑他是别有用心的。近来宁岱身体渐好,脾气也不再暴戾,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他们本来都以为距离宁湮即位的时间不会太久,现在不得不改变了这个想法,这样白遽岚原先的计划也受阻。此时他将卢南卿调离,莫非是为了削弱李文珍的力量,好利于自己发动不可告人之事?
但卢南卿所领十万人虽是神武军附属军队,战斗力远不能与夜鸢城中的神武军相比,但它来自协助夜鸢城防的京西四镇,一旦被抽走,夜鸢城将成为方圆千里内的一座孤城,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便可从容地将其包围攻陷。白遽岚若做出不轨之事,很可能招致四方诸侯讨伐,此时他大力削减京城防御力量,岂不是作茧自缚?
二是前天拂粼向他道别,说是要秘密出行一段时间。他料到是宁岱之命,所以并没有问的太详细,但因拂粼的目的地是西北四千里外的戚山,他不免有些担心。近些年虽然草原上的部落逐渐归于统一,战乱也大为减少,但仍有两大势力在明争暗斗,迟早爆发大战。
中原人误入夷族之界,多被掳掠为奴,平时做牛做马,生活困苦,无出头之日,战时则被编入军队,驱为前锋,九死一生。拂粼虽遇事机灵,自小便受到重用,但毕竟习惯了顺风顺水,见识浅薄,没有对世间的险恶有深切的体会。他这一去,不知又要惹来多少麻烦。
三是昨晚有下属来报,称巡逻军士在西城救起了宁湮太子。当时宁湮身着便服,正被几个地痞无赖围殴。李文珍有些吃惊,不知为何会出现这等怪事。因为宁湮很少出宫,一旦出行必是随从数百,前呼后拥,怎么会独自一人微服出访呢?罢了不想了,总归是自己的人做了一件好事,白遽岚那边应该不会借机做文章。
李文珍长出了一口气,正要小憩一番,却有小校来报:“永安宫蔡公公求见。”李文珍一惊,说:“快请!”
永安宫是皇后文萱的寝宫。蔡公公此来,必是受文萱的旨意,不可不见。
蔡公公见到李文珍,笑容满面,拱手行礼,叫道:“恭喜李大人!李大人有喜了!”
李文珍还礼,道:“请问公公,不知何喜?”
“李大人的手下救了太子殿下,立了大功。皇后娘娘对说您教导有方,十分感激,要召您进宫,当面答谢!”
李文珍心里虽然感到文萱此举没有必要,但毕竟不能抗旨不尊,况且文萱心思纯洁,待人和善,不需多疑。于是他跟着蔡公公来到了永安宫。
此时文萱情绪复杂。上次她劝宁湮与她一起离开夜鸢,被他伤了心。原打算带着心灰意懒的态度在这危机四伏的宫中陪着宁湮过一天是一天,没想到昨天早上他竟主动来承认错误,说了一大堆决意改过自新的好话,直哄得她冰雪乍开,不再懊恼。
今天上午宁湮又来到永安宫。文萱看他满脸是伤,大为心疼,忙问缘由。他声称是昨晚自己一人到夜市游玩,不小心招惹了地痞无赖所致,幸亏神武军士及时相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文萱听了,又气又叹,把宁湮好一番责备,劝诫他往后万不可再如此鲁莽。宁湮表示谨遵教诲,同时也提出要好好答谢救他之人。
文萱说,这自然要得,立即命人代她前往神武军营,奖劳昨晚那几个巡逻的军士。但宁湮说,救他之功,非比寻常,不能草草带过,况且以后他还要与神武军指挥使修好关系,好以后对其多有依仗,这次就是个十分好的机会,所以应该请李文珍入宫,由母后当面答谢,方显诚意。
这让文萱感到惊喜。宁湮就像是一夜之间变得懂事,虽然这不能改变他“假太子”身份的事实,结局依然是凶多吉少,但总比整天歇斯底里、冲动易怒好得多,能让人在迎接未来日子的时候有些好心情。
所以她很感激李文珍。在李文珍隔着一幕珠帘拜见她的时候,她十分亲切地说:“李爱卿平身,快快请坐。昨晚太子有难,多亏了神武军士,才无大恙。本宫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李文珍急忙起身行礼,道:“此是臣分内之事,皇后娘娘不必记挂于心。”
文萱又道:“不仅这回,以后还要仰仗李爱卿多多帮扶太子。他少不更事,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望李爱卿多多体谅。”
李文珍一听,顿时两行热泪就要顺着脸颊流下。他虽也有自己的野心,但那不过是在白遽岚一派打压下的自保之计。在他内心,仍渴望“主明臣贤”这样的政治局面。
如今文萱以皇后之尊对他半褒半求,已是他素日不敢奢望之盛恩,他哪里还会心怀抗拒呢?就连他对宁湮一贯的鄙薄之情,也瞬间去了大半。
便见他立即跪伏在地,道:“娘娘所托,臣竭力而为,至死方休!”
他本打算让拂粼与宁湮一较短长,但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口与白遽岚不死不休之气。如今皇后降低姿态,以宁湮相托,让他感到,也许拂粼做一个逍遥快活的朝外人更合适,何苦来沾染这权力争斗的血水,这也不负当初宁峦所托。而宁湮,也会真会成为一个明君吧。
在文萱的示意下,一位宫女将一方朱紫木匣送到了李文珍手上。
文萱说:“这是前几年江南绮绣城进贡的一柄宝玉明珠小刀,不但精致齐巧,而且削铁如泥。本宫留着它没什么用,而李爱卿是位武将,用它防身倒是不错。”
赐刀不是文萱的主意。而是宁湮告诉她说,仅对李文珍表示口头谢意是不够的,还须赏他一件宝物,正好母后那里有一柄价值连城的小刀,何不忍痛割爱?
这对文萱来说倒不是忍痛割爱,只不过此刀乃宁岱所赠,她只是视作了一件珍藏之物。此时宁湮提出这个主意,她也并未多加考虑便答应了。
李文珍喜出望外,心中更是感动,立即叩头谢恩。然后便告退了。
文萱也是松了一口气:这李大人看来也不像是坏人,为何宁湮总是在我面前说他的种种不是呢?白叫我担心一场了。
这时便听外面有人大喝一声,接着是一阵打斗声,最后是一声惨叫。文萱惴惴不安,不知出了什么坏事。
突然一声“吱嘎”,有人推门进来。文萱掀开珠帘一看,正是宁湮。
只见他手提长剑,发髻凌乱,衣服上还溅了些血迹。未等文萱开口,他便气喘吁吁地说道:“母后,儿臣已将窃贼击毙。”
文萱疑惑道:“窃贼?怎会有窃贼?”
“那窃贼刚从母**中出来,被我撞见,便教卫士们拿下。谁知他还反抗,差点就要伤及儿臣。卫士们无奈之下将其击杀。”
难道是……文萱急忙跑出门去查看,赫然发现地上躺着的正是李文珍。他手里还握着那把宝玉明珠小刀,身上被狠狠刺了几剑,鲜血外冒,下手的人仿佛对他有深仇大恨。旁边还站着不少从未见过的甲士。
文萱蓦然扭头去看宁湮。发现他脸上阴晴不定,手中剑还在滴着血,顿时如闻晴天霹雳,对他叫道:“是你杀了他?!”
“他偷母后的宝物,还想伤我,自然该死!”宁湮吼道。
“是你让我将那小刀赐与他,你忘了么?”文萱呆呆的说。
“绝无此事。他便是窃贼,还是个要杀我的刺客。此事我会立即上报父皇。”宁湮斩钉截铁的说。
文萱已是看穿了一切。她又惊又气,对宁湮彻底伤心绝望,也不再流泪,只是轻轻说道:“你做的这些,真的以为别人会不知道么?”
宁湮咬咬牙,转身提着长剑走进门中,找到那三个平日备受文萱疼爱此时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宫女,一剑一个,杀的干净利落。
然后他走到文萱面前,将带血的剑扔在她脚下,说:“此事若泄露出去,便是母后亲手杀了孩儿了。”
文萱也没有看他,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宁湮一笑,领着甲士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