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下打量了这个书生一番,他身穿青布长衫,头上梳着文士髻,确实是作的学子打扮。难怪说起话来透着一股书生的酸腐之气。我心中暗道,但表面上还是恭敬的回了一礼,好歹人家也是客,礼数还是要到的。
在我记忆中,师父好像是曾经有提到过,在这山头的另一边有一座鸿文书院,声名显赫,人丁兴旺。只是书生多半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会成为我们的香客,师父平时也就没有刻意去走动,而像我们这种位置既偏庙宇又小的道观,人家也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今日能遇上鸿文书院的学生也真算是难得。
“小师父不请我进去一坐么?在下走了许久山路,又累又渴,能否讨杯水酒喝喝,容我休息一下?”柳蒵笙说话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大概是为了向我证明他所言非虚,他挥起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一双清澈的眸子巴巴的望向我,显得特别无辜。
不过他打错了如意算盘,想我跟着师父多年,登门拜客无数,在他的浸淫之下,我卖萌打滚的功夫早已登峰造极,他这点小伎俩在我眼里根本不够看。况且师父临行之前曾特意交代我,在他不在道观的这段时间里万万不可收留陌生的男子。
所以我是不可能允许他进入道观的,但是又不想得罪于他,便思量着要如何拒绝他,才显得合情合理又不伤和气,“施主赶路多时,相信确实身体疲累,我心中自然是很想招待施主的……”“那我就多谢小师父了。”没让我把话说完,柳蒵笙赶紧接了我的话头顺势带过,再朝我拱手一揖,迈开步子就直往道观里走去。
柳蒵笙此人,话说得似乎有礼,实际上举动却当真无礼。我不禁开始怀疑,当今学子是不是都如他这般,是些假斯文。
“诶诶,我还没说让你进去啊……”我急急赶到柳蒵笙前头,摊开双臂将他拦住。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难道小师父忍心将在下赶走么?”柳蒵笙见状,又在我面前摆出了可怜相。
“出家人确实是以慈悲为怀,但是,”说到这里,我故意语气一顿,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没好气的说道,“我可不是出家人。”
“哦?此话怎讲?”柳蒵笙显然对我的话产生了好奇,他立马收起可怜兮兮的表情,满脸兴致勃勃的等着我回答。
“虽然我称元静道长为师父,但事实上我只是寄住在此,并未真正出家,这道观里的出家人只有师父一人。”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他倒也无妨。
“只是寄住么?……”柳蒵笙若有所思的低下头,用右手轻轻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这么说来,你就不能算是这道观的主人了…那么——”他眼内精光一转,目光炯炯的看向我,满脸都是得意之色,“我是去是留,你自然也不能干涉了。”
没想到我一个不留神,竟给自己使了绊子,正好让柳蒵笙捏住了话柄。惊诧之余,我竟然不知如何反驳,只能瞠目结舌的看着柳蒵笙大剌剌的走进道观前厅,举止优雅的坐在了前厅内的竹椅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旁边茶几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面上带着恬淡的微笑看向我,说道:“既然我都已经进来了,还是烦请小师父给在下倒杯茶水吧。”他微抿着薄唇,眸中隐隐含着笑意,好像故意在等着我的什么反应。
我深谙此人当真大意不得,但我平常除了跟着师父化缘之外鲜少与人来往,道行又远不如师父他老人家,实在不知如何应付柳蒵笙这类狡狐,只得莫可奈何的倒了杯茶端给他。
他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颔首回味了一番,突然,他嘴角微微一扯,眼中一抹狡黠一闪而过,“这茶嘛,茶叶虽粗鄙了一点,水倒还是十分清甜可口。只是……”
“又怎么了?”我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在下许久未进食,腹中空虚,这茶水一下肚,倒是越喝越饿了……”说罢,他薄唇微撅,伸出手来摸了摸肚子。
原来是还要我再给他准备些吃食……这书生还真是难缠,怪不得师父他老人家平常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你看,香油钱没有不说,讨起东西来还头头是道。嗯,师父还真是没有错的地方。
感受到旁边那人热切的目光,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此时观中只有我一人,并没有准备多余的吃食……”“在下……”“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在这院子后面有几棵栗子树,现在正是栗子成熟的时节,施主且在这等我一等,我去捡些来煨熟,软糯香甜,滋味还是不错的。”
“好哇,捡栗子?在下与你一同去吧,多个人多双手,也捡的快些。”见我要往外走,柳蒵笙急忙起身行到我前头,“栗子树在哪边?可是这边?”看着他在前头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我却在他身后挠着头,只求能快点将这位爷给打发走。
道观后山这几棵栗子树很有些岁数了,树干粗壮高大,枝叶繁茂。听师父说还是在他出生之前,这些栗子树就在这里了,每到栗子成熟的季节,枝头就会挂满累累的果实,由于这里人迹罕至,成熟的果实无人采摘,这些颗粒饱满的栗子就会因为熟透而掉落到地上。这几天师父不在,我懒得做饭,原本也是准备就来捡些栗子吃吃。反正这些东西也不用花钱,就便宜便宜柳蒵笙算了。
“哈,地上居然掉了这么多栗子,当真只需伸手去捡即可,看样子,在下可以吃到饱腹了。”他说完便弯下腰撩起衣裳的下摆一只手兜着,另一只手则飞快的将栗子捡进兜里。他看着栗子的双眼特别明亮,好似小儿发现了心仪的玩具一般。看着他童心未泯的样子,我想到一个很不恰当的词来比喻他——土包子。
我懒得理睬他,便选了一处离他较远的地,蹲在地上捡起栗子来。我对栗子的挑选十分挑剔,一般来说,我比较中意个头较大、外表圆润光泽的栗子,说穿了,就是要长得漂亮!所谓食物讲究色香味,这色可是摆在最头前,连看着都不爽的鄙物怎可轻易下腹?
在粗略扫了周围一眼之后,我拾起了跟前一颗铜钱大小的栗子,双手捏着它对着阳光仔细审视,态度严谨得仿佛我手中的不是栗子,而是一颗等待鉴定的无价宝石。
“小师父,你捏着那颗栗子左看右看已经捣腾了一刻钟,你到底打算看多久呢?”柳蒵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捧着满兜栗子凑到了我跟前,“在下已经捡满一兜了,你怎么才只捡了这么几颗。”
见我丝毫不理会他的话,仍是细细端详着手中的栗子,他有些急了,一把将我手中的栗子夺下,在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栗子已被他果断扔进自己兜里,“在下只求饱腹,小师父无需太挑剔。在下……”
“柳施主。”
“在下在。”
“这颗栗子……”
“在下只是看小师父犹豫不决,帮你早下决断而已。”
“可是那是我的栗子。”
“小施主此言差矣,这栗子树生于荒野,乃是自然馈赠,何来你我之物这一说呢,再者……”
“柳蒵笙,你够拉!在下在下在下……你真的好—烦—啊——”我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冲他恶狠狠的说道。
先是不顾劝阻强行入观,然后又要喝的要吃的,现在又来干涉我的日常嗜好,最可恨的是,我居然一次都说不过他!而这个罪魁祸首却完全没有觉悟,还在向我滔滔不绝的说教,明显是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
他大概也没有料到我的态度转变,一时有些愣神。但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兀自笑了起来。被我如此冲撞居然不怒反笑?这究竟是何人物?
我正暗自纳闷呢,那人物自己开口了:“小师父方才对我直呼其名,我这才想起来,都相处半天了,我都还不知道小师父的名讳呢,小师父可方便告知在下?”
我莫名其妙的看向柳蒵笙,此时的他却是眉目舒展,满脸云淡风轻,似乎丝毫没有被之前我恶劣的态度所影响。难道真的是读书多寡决定个人气质?就如此刻,对方表现得宽容大度、彬彬有礼,倒显得我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我顿时觉得胸中气闷,却苦于无法反驳,只得涩涩的回答到:“我叫幽幽,师父说取的‘空谷幽兰’之‘幽’。”
“幽幽?听起来倒像是女子的小名,道长取名当真有趣……只有名字吗?你的姓氏呢?”听他问到姓氏,我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咬紧了下唇,我听到自己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没有姓氏。一个被父母抛弃、只能寄住在道观的孤儿,怎么配有姓氏?”
其实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问过师父:既然给我取了名字,为什么却不给我姓氏。师父丝毫不以为意,他说他早已抛开俗事,对于他来说,姓名只是一个称谓,顺口就好。但我并不是得道高人,再加上我特殊的身世和命运,我一直对此心有芥蒂。只是平时我作为师父的座下童子在外行走,根本就不会有人问到我的姓名,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而今天柳蒵笙的出现,却让我心中波澜再起。
“既然没有姓氏……我看今日或是上天许意,让你我二人在此相遇,不如,我们便在此地义结金兰成为兄弟。幽幽你还未束发,年纪定是比我要小,作为你的兄长,以后你就随我姓柳吧。”柳蒵笙淡淡的从嘴里说出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清澈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