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间很怪,程谭能感觉得出来,自己几乎是被它吸进来的。房间里如外面看到的那样一片黑暗。如同粘稠液体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堆积过来,令他难以动弹,不能发声,就像是被裹在琥珀里的虫子。
整个房间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借由黑暗而困住了他的精神,使得他犹如身陷真实的梦魇。
“现在,我来说明测试的内容。这房间中央有一个水晶球,能看得到吧?通过触摸水晶球,我将能根据水晶球的亮度变化而对你的资质作一个基本的判定。很简单的测试,不是吗?”
四周的黑暗令程谭失去了方向感,就连希斯莱的声音都像是来自于遥远的地方,虽然听得清楚,但确实声音微弱。
“我该说的内容都说完了,快去水晶球旁边。”
我也想要走,可是动不了。
借助于自己那槽点十足的“核弹眼”,程谭确实看得到水晶球在自己前面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但看得到是一回事,摸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看来你资质确实不错。”
希斯莱的声音又在黑暗中传出。
“这颗测试专用水晶球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有自己的威势,越是强大的术士在它面前就会面对越是可怕的阻碍,对于潜在的资质也是如此。因此,学院也会根据新生面对水晶球时的艰难程度来判断新生潜在的术士资质。”
明明语调没多少变化,程谭却仿佛听出了希斯莱话语中的不屑。作为学院的一员,却看不起学院的测试?是因为自己当年在这个问题上受过心伤吗?
即使是目前的状况也难以阻碍程谭恶意的猜想。
“还要提醒你一句,在这水晶球面前停留过长时间是很危险的,你的精神和肉体都会被熔炼而成为水晶球的一部分。过去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和你说个大概……”
这种事应该提前说明吧?还是说,自己又被对方探知了心理活动,希斯莱这是要报复自己了?
就在这时,房间中的黑暗忽地一震,希斯莱的声音突然中断,程谭周围的浓郁黑暗逐渐散开,虽说他自己还是不能动弹。
在散开的黑暗之后,程谭看到那颗水晶球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明明刚才还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现在这是怎么了?
水晶球开始鸣动,这种鸣动借由周围的黑暗传导到了程谭的耳中。
“……”
这是一连串无法理解的杂音,杂音按照一定的规律重复并持续,同时还在变化,使得杂音本身趋于清晰,变成了可以理解的话语。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收音机的调谐过程。
循环了差不多五六遍,程谭终于能听清楚这段话的意思了。
“汝,是红月家系的吸血鬼?汝之能力会退化至斯,意外之事。”
红月家系的吸血鬼?老眼昏花了吗?
“你认错了吧,我是个普通僵尸。因为要参加学院的术士测试才到这里来的。”
现在能说话了?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无论如何,可喜可贺。
“普通僵尸?术士测试?余明白了,是帕拉特的隐瞒。”水晶球又一次鸣动起来,“被锁在这个球体之中,余丧失了大部分的感知,但至少灵觉还在,余看得出汝之颜色,即使汝之兄长梅绯尔也无这般浓郁而鲜艳的色彩,但见一次,则不能忘怀。当年正是因为汝等从旁破坏,帕拉特之法术才会失败,进而被吸进自己创造的法术真空之中,连带着他那一群学徒都因此而死。那时的余尚未沉睡,余看到了一切的发生。”
梅绯尔?就是那个炸了自己一条胳膊的女吸血鬼的哥哥?原来这是把自己错认成那个女吸血鬼了?这么神奇的事情是怎么办到的?
“是我的功劳!”合成音“啪”地一声跳了出来,“你身体里现在可是有吸血鬼之血的啊。”
原来如此,这一滴血的存在感还真是突破天际呐。
程谭解释道:“我确实是个普通僵尸,之前侥幸从你口中的吸血鬼手下逃脱。”
“余明白了,那就赐汝一死吧。”
什么?这剧本不对吧?
随着球体中的声音庄严的宣告,程谭周围的黑暗一下子又变得凝实起来。这些黑暗逐渐堆积在他的身上,同时开始向内挤压,不只是要将他的肉体压扁,仿佛还要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活生生地挤出来。
程谭急忙说:“等等,停下!我承认了,我不该撒谎!”
这种恐怖的感觉程谭还是第一次体会,因而他不得不开始顺着对方的意思扯谎。
为什么要杀人呢,大家不能好好地坐下来谈谈吗?
“汝要懂得,即使丧失了大部分记忆,余的所知依然超过一切生物和死物,任何秘术在余面前都毫无意义。吸血鬼的受血体不可能有如此纯粹的吸血鬼精华,如此纯粹的吸血鬼精华只存在于吸血鬼的体内,这是汝之秘术的唯一破绽。它或许能骗得过别人,但在余这里,毫无意义。”
喂喂,你现在才是被骗了呀!虽然是你逼我骗你的。
“余看得到汝之颜色,余明白汝之顾虑,汝畏惧着余之力量,畏惧着余之报复。可是余为何要报复于汝等?帕拉特乃是背叛约定者,汝等杀了他,同时也解救了余。抑或,汝担心被外面的幽灵术士所发现?余可告知于汝,帕拉特隐瞒了球体的力量,自其故后,此处再无知晓球体力量者。余绝无将汝的身份透露予任何第三者的意愿。甚至,余早在之前便开启了结界,调节了房间内的时间流速,同时伪造了探察幻象。这一切,便作为余迟到百年的谢礼吧。”
程谭听了,心下稍宽。
随后的想法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这逆天的东西落到那只吸血鬼手里。”
球体稍稍安静了一阵,而后问:“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程谭回忆着之前希斯莱和艾托的说明,小心翼翼地说:“亡灵殿建立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时间。”
“亡灵殿?余明白了,是之前帕拉特的计划。距离余清醒的年代也已过去近百年了……”
说完这一句,水晶球安静地呆在底座上,像是在回忆往日。片刻之后,它才又开始鸣动。
“绯红浓郁的吸血鬼啊,汝离开此处已久,而今再来,所为何事?”
程谭没有答话,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个合适的谎言。撒谎真是件难事,一个谎言之后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作为支撑。
球体没有一直等下去,“即使汝不言明,亦无所谓。”
“绯红浓郁的吸血鬼啊,余有一个请求。汝之兄长手中有一根血石权杖,这权杖原为余所打造,其中蕴有一部分余之力量。倘若汝能借到这根权杖,并以之砸向这球体,则一定能在黑暗灵球上砸出一个裂隙,余亦将从中获得真正完全的解放。作为交换,汝将获得余之友谊,以及以余之力量所编织的衣袍,这件衣袍能增强汝之魔力,防护汝之躯体,掩饰汝之身形,能极大地方便汝之后的行动。汝可愿接受这条件?”
故事里总是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被封印在物品中的家伙,谁知道呆在神灯里的是灯神还是恶魔呢?
“谈条件之前,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程谭疑问道。
球体转动着,闪着不明的光泽,“百多年来,余醒来的次数如此之少,余已经厌倦呆在球体中的生活了。倘若汝不答应余的条件,汝将无法离开此处,随着余的结界逐渐散去,外面的幽灵术士亦将注意到此处的异常。”
程谭一阵苦笑,看来到处都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啊。
“余已经不想再多等了。”
球体里的声音又这么说了一句。
借个东西什么的对现在的莎拉朗斯或许足够简单,毕竟做哥哥的怎么也不可能拒绝妹妹的要求……等等,梅绯尔不是死了吗?
“你的要求,我很难达到。”程谭一副遗憾的样子,“在我们叛出亡灵殿的一战中,兄长战死了,权杖也失落了。”
“余明白了,汝回到此处,是为了寻找失落的权杖。”
球体自作主张地推断道。
这样也好,至少不用程谭自己再费神想其他的理由了。
“一年,余给你一年时间,是否足够?”
“我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你问我是否足够……我不清楚。”
“三年,不能更久,余已经无法继续等待了。”
“好吧,三年之内,我会带着权杖来找你的。”
“那么,约定成立。”
球体话音刚落,程谭感到一阵悚然的注目,仿佛远在世界之外,有什么东西向他瞥了一眼。
“绯红浓郁的吸血鬼啊,汝无须畏惧,这是约定的神明法则记录了汝,汝将无法违背诺言,余亦是如此。”
周围的黑暗再一次聚集在程谭的身旁,不过,这次的黑暗并没有任何压力,而是依托着他身上的粗布衣服,如同丝线叠落一般织就了一件黑色的天鹅绒长袍。袍子柔软而温暖,借着球体发出的微光,程谭可以看到这袍子上没有任何纹路装饰,宽大的兜帽可以将面部完全掩饰于阴影当中。
袍子织就的同时,程谭也重新获得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凭心而论,他挺中意这袍子的,一方面它很酷,另一方面它可以掩饰自己的糟糕形象——至少不至于将来对镜自视的时候感觉恶心。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等一下,我如果穿着这个出去,不是会被大大地怀疑吗?”
“汝说的可是外面的幽灵术士?”听得出来,因为自己同意了条件,对方的心情非常好,“这件黑暗织就的法袍可以任意变换外形、大小和材质,只要汝心有所愿,它可以随时变回汝之前衣服的样子。”
听了对方的话,程谭心念一动,发现这法袍确实可以变回原本的样子。
程谭呵呵一笑。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那根棒子了。
“是时候了,余将解开结界。记住,不要再说话,为了控制时间,房间中的能量几乎已被消耗一空,欲要再行屏蔽监视者的感知探察,已是不可能之事。”
“等等,这个测试要求我触碰球体,然后球体发出一定等级的光亮……”
“余明白了,来吧。”
球体不再鸣动,程谭自己也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周围的黑暗变得稀薄无比,希斯莱的声音也重新明显起来。
“……那是个幽灵,它就像你一样在水晶球面前动弹不得……你能动了?”
“突然就能动了。”程谭随口说着,装出一副在水里走路的困难姿态一步步来到了水晶球的旁边,他把手放在水晶球上,水晶球却还是一副黯淡无光的样子。
程谭侧着头看向球体,不住腹诽。
忽然,球体光芒大方,几乎要刺瞎程谭的眼睛。
由于亮光的刺激,程谭直到离开房间时,脑子里还是一片呆然。
程谭从黑暗的房间中走出,满溢的黑暗宛如水银般从他身上落回房内,整个过程就像是从沼泽地中浮起一具尸体。
说是尸体其实分毫不差吧。
他抬起头,看到面无表情的希斯莱正站在外面。希斯莱的面前是之前见过的幽灵光屏,他像是正在上面记录着什么。
“我这算是通过了?”程谭问。
希斯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接着又看向光屏。
“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他这么问。
“里面很黑,像是身处黑色的水中,你提到的水晶球在房间中央。你应该能看得到我的行动吧?刚才我们不是一直有交流吗?”
“我确实能看得到你的行动,你合格了,说不定天赋确实很出色。”
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了头,正视着程谭,继续说:“接下来,你可以自由地在学院里转转。当然,我建议你先去事务中心领取自己的住所,课目书籍,以及一些别的东西。我的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一切,没等程谭询问事务中心在哪里,便“嘭”地一声从原地消失不见,幽绿的小尖锥像是个生着翅膀的妖精一样,蹦跳着钻进了地下原本的位置,身后的房门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关上了。
“支线任务触发:吸血鬼的继承者。任务说明:红月家系的前家主梅绯尔在战死之后,手中的血石权杖随即不知所踪,大部分吸血鬼认为是术士议会私藏了这件权杖,而术士议会则予以否认。也有传言说,血石权杖至今仍在大战的战场废墟中。任务要求:与吸血鬼莎拉朗斯争夺失落在亡灵殿中的血石权杖。任务奖励:血石权杖。”
“支线任务触发:百年的低语。任务说明:亡灵殿前首席术士帕拉特最隐秘的宝物,其中竟然封印着一个外世界的魂灵。任务要求:解救黑暗灵球中的魂灵。任务奖励:破损的黑暗灵球。”
任务出现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延后了?
“这不是看你刚才忙嘛,延后发布属于人性化设计。”合成音说。
那如果延后到完成任务之后怎么办?
“奖励也一并给哦。”合成音萌萌地说。
“要不然干脆就不发布任务,符合条件之后直接给奖励,怎么样?”
咱们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想不开啊。
接下来的时间里,毫无办法的程谭都一直在学院中四处乱撞,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确实天生路痴,但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其他学生的捉弄。有时候是古怪的幻术,有时候则干脆是错误的指引。等程谭终于找到事务中心的时候,他已经绕过了大半个学院。
事务中心在一座老房子当中,完全石质的老房子多年没有修缮,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看上去像个墓室。石头房子没有门,只有个石头门框,进去之后就是大厅,大厅后部有个柜台,一个正在打盹的幽灵正呆在柜台后面。
正在打盹的幽灵……幽灵真的会打盹儿吗?
单就外表而论,这个幽灵足够衰老,和形容惊悚的拉尔法利兰差不多,用“核弹眼”得到的等级则比拉尔法利兰还要高出一些。只是老幽灵的属性栏当中有个名为“虚空震荡”的严重负面效果,导致其基本属性反而比之前见过的希斯莱还要差上许多。
大厅里空无一“人”,就只有程谭和那个老幽灵。程谭径自走到老幽灵面前,敲敲柜台的桌面,老幽灵却还是没什么反应。
……
不,不对,并不是他没有反应,而是反应的幅度过小,老幽灵以非常慢的速度抬动着脑袋。
“老先生,怎么称呼?”
“啊?”老幽灵颤巍巍地抖着自己的胡子,似乎连脑袋上侧盖着的帽子也要抖下来了。“叫我……托卡马克大师……嗯……”
记得,托卡马克应该是某种装置的名字啊。
“托卡马克大师,我是新进入学院的学生,沃罗斯基。”要程谭亲口说出这么个名字真是羞耻得很。
“沃~罗~斯基?”
看着调出幽灵光屏开始检查的老幽灵,程谭心里想的则是“这里的幽灵都只会这么念这个坑爹的名字?”
幸而,老幽灵没让程谭等太久。
“哦,是你,好,没什么问题。等等我,等等我给你拿东西。”
“请问有黑色袍子吗?有兜帽的那种。”
“唔……让我想想……黑天鹅绒袍子后面库房堆了不少,一般来说,是吸血鬼术士用的多些,现在,愿意来学院的吸血鬼术士没那么多了——过去可是多得很。我可以给你拿一件,如果你确实有需求。”
程谭想了想,具体描述道:“最好没什么装饰,纯粹朴素点。”
“可以,可以,你呆在这儿,稍微等等。”
老幽灵转过身去了库房,当然这只是程谭的猜测。实际上,老幽灵直接穿过了后面的墙壁。幽灵的体质确实有些方便之处。
片刻之后,老幽灵重新出现在大厅里。或许是带着东西的缘故,他没办法再如离开大厅时那样直接穿越墙壁,只能老老实实地从旁边的一个小门进来。如程谭所愿,一件黑天鹅绒袍子正循着法术的引导跟在老幽灵的后面,内里空空的袍子甚至还抱着一本簿册,似模似样地走着。簿册大约是三十二开大小,外饰棕色的硬皮封,正面空空,什么东西没有。
不过,更令程谭感到奇怪的还是自己的视觉,明明没有使用“核弹眼”,自己却能够看到老幽灵牵引和控制袍子的法术纹路,之前希斯莱在自己身上使用法术的时候也是这样,真是太奇怪了。
“这个是你要的袍子……我没记错吧?给你,接住,”袍子随着老幽灵的话语而向程谭的方向走来,那情形简直说不出地诡异,“这是你会用到的,法术记录册,对,就是它,记录法术用的。一般的笔没办法在上面写东西,必须是低语学院特制的灵笔,对,必须的。这个灵笔……让我想想……明天,你可以去中央城垒引导室进行申请,会有导师来指引你如何与‘源’进行连接,应该就这么多注意事项了。”
老幽灵一边说着,一边控制着袍子将那本簿册放在程谭剩下的手中,而后令袍子铺展开来,飘向程谭的身后,鬼畜地抖动着穿在了他的身上。
就像是整个儿被袍子给生吞了一样。
虽然应该有所表示,但这种联想和袍子——尤其是袖子部分——往身上套的时候那鬼畜的抖动感实在是令程谭难以提起感谢之心。
程谭试着翻了翻簿册,却发现自己没办法打开它。
“啊,那个……法术记录册,”老幽灵像是说到一半忘记了它的名字,“打开需要条件,你得初步领悟法术的本质。和‘源’建立连接之后,对,和‘源’建立连接之后,你就能使用它了。里面有些基本的小法术,还有些关于法术的知识讲解,对于没有和‘源’建立连接的新生而言,还是有危险的。”
“那灵笔呢?”
程谭将簿册收入到袍子内里的口袋中,尽量不去注意这词有多古怪。
“哦,灵笔!”老幽灵一副恍然姿态,接着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总之是库房里没有,明天,你可以去问问那群引导室的小术士,他们对学院里的流程要清楚得多。”
“我住的地方又怎么办?”
“哦,住宿!”老幽灵又是一副恍然姿态,接着平静地说,“现在的新生亡灵怎么这么没耐性?住的地方?当然要自己去找。”
什么?之前遇到的那个黑脸的光头术士不是说过这学院会提供住宿吗?那要我去外面找出租屋吗?不会遇到黑中介吗?
老幽灵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往北走,学院最北边的地方,那里有座老屋,是专为你这种没有耐性的亡灵准备的住处。”
原来是你忘了提嘛。
“最后,新生,祝你接下来的学院生活,轻松愉快。”
老幽灵说这句话的时候第一次正视程谭的双眼,脸上意味不明的微笑令他顿时生出不详的预感。
这感觉真是糟糕透顶,明明是祝福的话语,程谭却如同听了诅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