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刁蛮自私的姐姐范氏，竟然有舒川这样的弟弟，叫林家人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对于方氏来说，就是对范家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以示轻蔑，也保持自己的尊严。
显而易见，英俊而总是蹙着眉头的舒川，无疑令林美和林殊都感到不安。舒川的不安也是明显的。自从见了林殊，他就承认自己被吸引了。但是这种吸引来的如此之快，快的蹊跷，也就引发了他的隔膜。他在上海的学堂里，自十五六岁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家人，情感无从寄托，难免对于男女之事有了若隐若现的向往。加上他沉郁、斯文，眉骨高，轮廓分明的一双黑眼睛，鼻梁高挺，嘴角微微向下，显得既耿直，又节制，是很讨人喜欢的脸孔。他的话并不多，可一旦说起话来又带着稳健的自信心，总叫人觉得他吐露的，不过是他心里的十分之一。这样意犹未尽，叫人猜疑的个性，对于少女就尤其有吸引力。哪种女性能叫他喜欢，他也一直留意，但是心里一直得不出结论。
在学堂里，他一面读了自然科学，读了严复的《天演论》，对于自然世界有了男性特有的兴趣，一面也把英文读的很好，也就顺便拿了些英文版本的剧本来翻译，练手。既然翻出了易卜生自挪威语译成英文，他又自英文翻译了一遍的《娜拉》。舒川生的十分俊朗，在几个伙伴的怂恿下，决定自己上台一演。结果那年事情突然繁杂起来，他又决心去美文社做事，也就拖延下来。演“娜拉”这件事一直就在舒川的心里。因为他之所以发这个念头，一半是狐朋狗友的怂恿，一半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性格软弱，也一直被其深深困扰。他真心实意地想和这种薄弱的意志作斗争，走上舞台，肯定是个好办法。
舒川的到来，在姐妹俩之间，增加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担忧。林美和林殊都知道男人意味着的威胁，但是究竟是哪个男人把她们的命运带来，她们并不明白。命运之神的铃铛声，已经越来越清晰，丁零当啷，但终究是在不确定的，向我们赶来的路上。“也许舒川的无辜的。”林美和林殊，在刻意回避了这个和善的年轻人月余之后，都在心里对他放松了警惕。
林美每次出门，十次有五次，都见舒川在天井里。脚步匆匆的就走了，也不知道他都在做点什么。等到出门的时候，林美就在路上猜疑。等到她发现自己在猜疑舒川的时候，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叫自己不要对他这样存心。顺着姐姐离去的脚步声，林殊总是想也跟着下来，就会走到二楼的过道上去，往下一看，十次里有五次，能看到舒川在天井里。舒川听到头顶上有脚步声，条件反射地就朝上面看，难免和林殊目光相碰。林殊很自然地就回转身，走回屋里，并不像个受惊的小鹿。反倒是舒川，总要安抚自己，平静下来。
大宅子里的光线不好，就算点了灯，屋里也还是气闷。那天他在天井里面看易卜生的集子，一边忍不住就把台词读出几句来。正好林美从外面回来，既然打了照面，走过去就和他聊了几句人物。本来只想说三句话，大家客客气气就可以散场，没想到舒川根本是憋了太久，跟穴居人见了文明人一样，拖住林美就说个没完。林美最开始是出于修养，渐渐就和舒川真是有了话，聊得也认真了。范氏抱着家喜从外面回来，看在眼里，心里又奇怪，又不舒服。舒川从小爱美人，自己还常在树下练字的时候，偷偷用画笔画美人。林美生的简直怕人，舒川这样爱美人，又怎么和她能坐上一刻，而且脸和脸离得这么近？范氏光是在心里，就对林美越来越刻薄了，虽然不能说出来，但她还是在家喜面前自言自语了一阵，语速又快，措辞又恶毒，咒骂了半天丑陋的林美，才算镇静下来。
“你觉得他怎么样？”回到屋里，林殊问了她一句。林美知道林殊问的是什么。她走过去，伸出胳膊，抱住了妹妹。林殊一下子就知道了姐姐的意思，不需要再开口说话了。世上再也没人能像她们彼此待彼此这么好，也没人能像她们这样彼此深爱，信任。无论是母亲，是父亲，还是知名不知名的男人。姐妹俩缓和下来，各做各的。她们还在生活的风波里，一切压力并没有减轻。方氏很快来找林美了。
“舒川是个不错的人。我挺喜欢他。”方氏跟林美说了几句房子的事，作为开题，然后就说到正题上。
“他跟范氏为人不同。”
“这就够了。”方氏说，“看起来，你是对他敬重的。”林美有点意外母亲用了这么个词，她心里一边分辨着意思，一边判断着自己的感觉。她还不懂爱和敬，怎么可能是两回事。但是母亲的热心，她明白了。林美还是把话题绕回到了房子上面，毕竟她们寄人篱下，迟早要走，如何在预算里面找到可负担的房子，是逃不开的事。两姐妹休学已经有三个月了，方氏也觉得不能再拖，问林美说，“如果你们早一些去沪上上学堂，干脆就搬去那里。毕竟你父亲的二哥在上海，虽然只是经营皂厂，但我们若是跟他开口，也能够帮衬一下。”林美听了这个主意，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不答应。现在她们三人的未来，都归她一人拿主意了，她要慎重。
林美离开母亲的房间，出来就和舒川迎面遇上了。舒川看起来跃跃欲试，又要找自己说话，她不想再聊，只说和妹妹还有事商量，就回了房。
方氏心里一直对烧伤的大女儿既怜恤，又自责。毕竟当时因为不是自己亲自喂奶看护，才会出了这样痛苦的事。之后想什么办法补偿都晚了，而且随着林美一天天长大，她的婚姻成了方氏的心事。由着大家业的支撑，不怕林美嫁不出去，但是一来这样的经济支持眼看就要落空，二来即便林美嫁出去，若是没有肯怜恤她的人，林美这样委屈自己而可怜的人，一定只会一辈子自苦。
方氏看出林美对舒川的好感之后，现在竭力跟他亲近。范氏常常不在，方氏却比以前花更多的时间留在大宅里。她态度亲切，很快就消除了舒川的拘谨。舒川自小在威严的父亲，软弱的母亲的抚养下长大，总是喜欢更加居间、诚恳的力量，对方氏这样大方而慈爱的表现，也就非常赞赏。再加上方氏总也能从母亲的角度，了解孩子们的一些心意，既不简单评判，也不盲目鼓励，而是很公道地给予意见，叫舒川就更加愿意和她说话。没有花太久时候，范氏就不再是他们心里的隔阂了。方氏了解到了舒川的不少优点，更重要的，她认为他真诚地欣赏林美。也许也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叫方氏对舒川就更有了好感。舒川是个可爱的，有活力，有进步心的人。虽然现代化的那一套方氏不懂得，但是这种共通的品德，她还是非常确信的。所以即使她最开始觉得舒川比起当年的显章来，显得更加斯文，过于内敛，但现在这也成为一个优点了。
方氏刚一知道舒川邀请林美，和她一起加入省城的薪火话剧社，一起排演《娜拉》的时候，自己也难以置信，甚至替林美有点受宠若惊。她认为他们有可能是真心有了感情，并且盼着她们有可能能订婚。
“女儿。可能要不了太久，你的姐姐就会出嫁了。他们在一起会有好日子过的。”方氏忍不住喜悦地和小女儿林殊说。
“没有了姐姐，我就没法活下去了！”几乎闭门不出的林殊，突然叫了起来。她一时之间，被母亲这样莽撞的猜测，吓得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