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闻屋外乐声骤起,听那声音似琴非琴、似筝非筝,说不出的怪异。贾似道觉得奇怪,正要开口相询,只觉颈后一麻,霎时开口失声;但见史无双脸色大变,拽着自己疾出后门,急切地赶到屋后的假山旁,一把握住一块突起的石头,用力掀了两掀。只听一阵轰隆声响过处,脚下地面微微一震,身前两尺开外蓦地现出一个黑洞来。史无双匆忙道:“快钻进去,里面自有机关开启。记住:外面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来;除非,我再也回不来了······”。这便不由分说地把贾似道塞进洞里。随后但听“咣当”一声,那洞门重又合上了。贾似道霎时只觉得眼前漆黑一团,头脑之中空白一片;只知道下意识地胡乱摸索着,意欲找到洞内机关。然于黑灯瞎火之下,如何卒见其功?没奈何,只得侧耳倾听,但闻洞外人声嘈杂,哀声震耳。良久,忽闻“噼啪”声响,隐见火光闪烁。贾似道暗道一声:“不好!”心内愈加焦急。这时火光愈盛,洞内亮如月明。贾似道睁眼四顾,终于发现了洞内机关,于是飞身上前,用手急揿。霎时只见头顶石板倏移,现出一个大洞口;同时洞口旁暗门轻启,跟着转出一段木质云梯来,直通上下。贾似道见了,如逢大赦,登时抢步上前,沿梯直达洞口。抬头看时,只见洞外火光流金,亮如白昼,早一刻还好端端的屋宇已然面目全非,断垣残壁参差破败,烟火尤燃;几具尸身横七竖八、血污狼藉。便在这一片惨淡之中,师父史无双被三个武士团团围定,双方正各持兵刃僵立不动。贾似道见了,心里不免暗暗称奇,忖道:“从来不见师父练武,竟不知他老人家转眼间便能杀了这么多的敌人!唔,量这三个毛贼,还能强到哪里去?!对,有师父在,我也来杀他一个!”他不是练家子,全然不知这乃是他们一决生死的关键时刻,丝毫打扰不得;心里面只想着要助师父一臂之力,尽快地将那三个贼子打发了。于是悄悄地爬出洞来,就近于一具尸身旁拾起一柄长剑,猫步向近前的一个武士身后袭去。哪知方才走得三五步,就听一个武士惊咦一声道:“有人偷袭,老九注意身后!”另一人道:“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老九快将他做了!”此人话音刚落,就同先前那人不约而同,骤然出招攻向史无双。先前那人横使一把斩马刀,径取史无双颈项;另一人斜抡一柄开山斧,砍斫史无双脚胫;老九则闻声而动,车转身子,箭步飞奔,挺手中长枪刺向贾似道。贾似道未经战阵,眼见敌人突然攻来,霎时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眼见着他命在俄顷。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危急一瞬,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史无双陡然收起手中双剑剑式,旋身纵步往前急跃,顿使联手二人攻势落空;随之借势发威,挺双剑向老九身后追袭而至。要说老九快,岂知史无双老姜愈辣,又兼心急之下,出剑愈快,眨眼间便逼近老九背心诸要穴。使刀那人见状大惊,疾呼道:“老九当心!”同抡斧那人急赶上前,再次向史无双身后追袭而至。史无双微微一笑,心知自己方才这一退一进之间,已经快了老九一瞬,由此占尽先机,取他性命已如探囊取物;至于身后二人,不过反手一招“乱点鸳鸯”即可逼退,到时再慢慢解决也不为迟。哪知心念未已,陡见老九猛地顿步错身,视贾似道若无物;紧接着疾使一招“回马枪”,挺手中长枪朝自己胸肋斜斜刺来。史无双见状大惊,欲待闪避已自不及,只得就右手剑化刺为削,顺枪杆斫向老九双手十指;同时左手剑反手一招“乱点鸳鸯”,幻成银花万朵,罩向联手二人周身各处。这一来,史无双虽然暂时不虑身后二人,却着实输与了老九半招,只能尽力以快制奇,尽量自保;但要命的是,那老九先前已然见识了史无双的剑招狠处,如今眼见意外得手,哪里还肯又岂敢相饶?!当时是牙一咬、心一横,贯注周身之力于枪杆之上,实已将双手乃至性命全都置之度外,务必置史无双于死地。眼看俄顷之间,必将生死立判;然而,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贾似道虽然一时之间吓得呆了,但他双眼却未闲着,正极紧张地注视着场中诸人的一举一动。这时看到老九舍己而退,却极其凶狠地一枪刺向师父史无双时,不禁又惊又怒,本能地挥剑来助师父。却好这时大家正凝神对敌,全未料到贾似道在如此凶险之时竟然忘记了紧张与害怕,悄悄地就来到了老九的身后。所以,当贾似道看到老九后门洞开,着力一剑刺入其背心时,简直就像闹着玩儿,几乎就如刺稻草人儿的一般,几乎毫不费力地就一剑给贯穿了!这一下变起仓促,老九怎能逆料?他正踌躇满志,心想着灭了史无双,宰了贾似道,马上就能升官发财呢!这时他突觉背心一痛,随即就看见一截剑尖倏忽冒出了胸膛。他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感到腹中一阵剧痛,那周身之力忽然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中枪身立偏,却余势未衰,巧之又巧地堪堪扎入了使刀那人的肚脐之中。那人“嗷”地一声闷吼,随即抛了手中刀,紧紧抓住那截枪杆,与老九对峙了片刻,忽然就一同栽倒在地。
再看史无双,当时陡觉右手剑下一轻,瞥眼见是贾似道临阵助力、除却强敌,心中一喜;却又立刻发觉手中剑余势未衰,直朝贾似道右臂削去,不免大惊,只得暗中发力,硬生生地止住了手中剑式。这倒好,临阵分神、兼且变招,不啻赠人可乘之机;正好被那抡斧的钻了空子,一式前滚翻,一斧斫在史无双左腰部位,直没至柄。史无双负痛之下,大叫一声,奋起左手剑,顺势向后猛然一挥;偏那使斧的眼见得手,一时大意、未及收势,堪堪撞到剑下,做了无头之鬼。
贾似道见师父受伤奇重,全然忘了害怕,急忙抢上前搀住了;只觉师父瘫软欲倒,于是使劲周身气力将师父缓缓安坐在地,只听师父喘着粗气、吃力地道:“此乃蒙古小王爷阿里不哥手下······寻宿仇······”,又抖索着自怀里掏出两件物事,递给贾似道道:“这是为师数十年养虫······心得,可惜功亏一篑······还有两只好虫尚······未练成,否则可······称‘虫仙’······”贾似道听师父语不成句,当时泣不成声、哭倒在地。史无双喘了好半晌的粗气,终于摸摸贾似道的头,道:“可惜未传······你武功,只盼徒儿······他日有成······胜过余······不弱,为师······定当含······笑······”只见他忽然头一歪,再无声息。
贾似道骤然遭此巨变,一时茫然无助;呆了好半晌,直到万籁俱寂,忽然头脑一片空明。这时眼见周遭血尸横陈,不由极为后怕。有了这个念头,贾似道不免脑子急转,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立刻想到先前藏身地洞中时,似乎摸到过避敌所需的应急之物;于是急忙回到地洞中,就着余火星辉,果然发现了不少的干粮和银两之类,就便寻块巾儿打个包袱驮了。回到地面,想了想,尽着吃奶的力气将师父的尸身拖到洞口,横着推滚入洞;然后朝他跪拜了几回,默祝了数声,喃喃道:“师父死得其所,就让一干好虫伴您英灵吧!”接着站起身来,找到地洞机关,将洞门封讫;这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贾似道自此出蒙古、过河北、跨山东、入江苏的,一路南下,好不辛苦。要知道,贾似道虽然对“家”感觉不怎么样,却着实记挂着大伯贾濡——毕竟大伯从小将他抚育成人,恩同再造啊。可是不则数月,看看身上盘缠渐渐用尽,身上衣衫也已褴褛不堪;没奈何,只得索性“败”下去,依原做个小叫花。这一来,一路之上,无论是蒙古鞑子、金国武士,还是大宋戍边将士,哪个还来跟他为难?!何况他年纪虽小,却久历江湖,处事精明得很呢!因此一路顺畅,无甚话说。只是这日偶然来到泰州,正赶上制使大人在外巡查归来,少不了奏乐鸣锣,的确是声势威严。路人见了,纷纷回避。贾似道因了人小单薄,偏又碰巧人多阻碍,因此一时闪避不及,被前方开道的巡路兵丁厮赶着棒打;所幸被官轿前一位骑马趱行的汉子遥遥喝止道:“一个小花子,打他则甚?放了罢!”似道听了,感激莫名,急忙翻身拜倒于地,口中连连称谢道:“多谢大人恩典!”吴音袅袅,其声悦耳。那汉子听着耳熟,不觉一愣,急忙催马上前,绕着圈儿,将贾似道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然后迅速跑回到轿边,向轿内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转头沉声喝道:“停轿!”这一回,贾似道也觉得那人的声音异常的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更加不敢抬头来看。好在那人这时已经策马来到他的面前,和声道:“你是台州人么,姓甚名谁?”
贾似道这回听得真切,心想:“一定是了!”随即忍不住地偷眼相觑,却不是阿忠是谁?!顿时脱口惊呼道:“忠叔,果然是你啊!”
阿忠急忙翻身下马,一把将贾似道搂在怀里,喜极而泣道:“少爷啊,总算找到你啦!”随即又掰着他膀子痛哭道:“几年不见,少爷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这时官轿已到跟前,只见轿帘忽启,探出一颗头来,正是贾涉贾制使;只见他且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道:“真是似道么?我的儿啊——”
只见周围人等无不涕泗交流,霎时哭声响彻云天。
好一阵子过去,还是阿忠先收泪道:“我看大家先别忙着哭嘛,这是天大的喜事对不?!还是欢迎少爷要紧啊!”说罢,急忙脱了身上那件猩红的团花战袍给贾似道披上,又给抱上战马坐稳当了;这才一跃而上,护着这位刚才还落难着的少爷,缓辔而行。
众人见了,顿时转悲为喜,一路奏唱,欢声悠扬。
贾似道坐在马前,眼瞅着周围人潮涌动,真是意气风发。
然而,官轿中传来的阵阵咳嗽声却如雷贯耳,强烈地敲击着贾似道的内心;他终于忍不住侧头低声问道:“忠叔,我父亲他怎么啦?”
阿忠见问,不由一叹,道:“当年老爷赶少爷走,原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谁知少爷真个走了;直气得老爷当场呕血。后来,便落下了这毛病。”阿忠说到这儿,随即哽咽道:“后来大家遍寻少爷不着,无不伤心痛悔;可怜老爷性倔,更是一直沉默寡言······”
贾似道听到这里,不免伤心至极,一时泪滴如线。好半晌,才见贾似道止哭道:“你们又如何来了这里?”
阿忠抹把泪道:“为是去年以来,老爷升任淮东制置使,兼京东、河北路节制使,奉旨督察沿线驻军,防拒金狗侵袭;今日到此巡查归来,天幸得遇少爷!”说到这里,不由破涕为笑。
一路来到泰州府衙暂歇,阿忠着人将少爷从头到脚换洗修饰了一番,看来真个焕然一新了,才领进内堂来见老爷。
贾涉躺在床榻上,见贾似道好似脱胎换骨了的一般,十分的高兴,遂和颜悦色地问他道:“可怜的孩子,这几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呀?!”
贾似道见问,忍不住哭道:“孩儿想爹想得好苦啊!自那日离家后······”随将自己几年来的遭遇娓娓道来,惟不提学虫技之事,心道:“这事万万说不得的,否则,不被打死也给骂死了!”
果不其然,贾涉在听了他的一番叙述后,感慨万分地说:“苦了你啦,孩子!今后莫再玩那虫子,把书读好了,将来自会有出息的!”
“哎!”贾似道重重地点头道:“似道绝不再玩虫子,不惹爹爹生气······”哪知就在这时,“蛐,蛐”之声骤然响起,直把贾似道吓得魂飞天外。
“你,你······”贾涉脸色骤变,涨得紫紫的;手指着贾似道胸前,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好半晌,才猛然“哇”的一声,喷射出一道血箭。这一来,不但贾似道傻了,阿忠也懵了!
这一回,阿忠请来当地所有的名医,却也无力回天;不出半月光景,眼看着贾涉病体日渐沉重;终于有一天,呜呼哀哉了。可怜贾氏父子,亲情本来不深,转眼又化作了春梦一场!
旬日过后,贾似道和阿忠领着一班人马,一路护送着贾涉的灵柩,终于出现在贾家庄前。贾濡见了,真是又悲又喜:悲的是乃弟早亡,喜的是似道复归!
贾濡不免老眼含泪道:“阿忠,你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阿忠狠狠地瞪了贾似道一眼,哭道:“老爷久病,不治身亡。”
贾濡哭了一回,又问贾似道:“你这几年,怎么过的?”
贾似道哭着诉说了一遍,自然地,那玩虫一事只字未提。
贾濡听了,很是伤心,不由得大哭起来。
隔日,贾濡在家大办丧事,着人将贾涉厚葬于祖墓之内。期间即时报官,为贾似道请得袭父荫之官牒,同时就便报请了为乃父丁忧;又安排阿忠相陪。诸事已了,贾濡隔三岔五地常到贾涉墓前,一来祭奠亡弟,二来顺便教授贾似道偃武修文。这一来,贾似道实在无处可去,反倒随遇而安,竟老老实实的一晃就待了三年,真个是无书不读,下笔成文。只是一件:伯伯贾濡年事日高,积病缠身,眼瞅着日渐衰颓了下来。忽一日,贾濡将贾似道并阿忠一起叫到跟前道:“我觉自己老病,行将不久于人世。这份官牒并我兄弟两家的遗产,一并交与似道。玉华在宫里,料也不必留给她。另有金银若干,是给阿忠的;毕竟阿忠在咱贾家相帮许多年,甚是得力。如今他也年纪不轻了,况且国事为重,终不成跟着似道过一辈子?!这些金银,阿忠就将去随意安置吧!”贾似道和阿忠听得大哭。
过不两日,贾濡果然撒手西归。阿忠帮贾似道将其安葬已了,随后分文未取,不告而去;贾似道则将一应家私全都变卖了,兑成银票贴身藏着,择日取道要去上任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