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羊肠小径。两个布衣人沿途蜿蜒而下。走得近了,可见他们乃是一老一少,正一前一后悠悠地踱着,嘴里一唱一和地编着曲儿道:“······命里生来就等闲,岂惟时艰;”“为解腹中饥与渴,跋涉层峦。”“一旦得免心头苦······”此曲未了,忽听少年止了唱腔儿,轻咦一声道:“老爹你看,前面躺着个尸首哩!”老爹道:“胡说,这大白天的,哪来的尸首?”少年止步道:“不信?您看呐!”老爹上前,与少年并立,果见一人横躺于地,脏兮兮的,还沾着满脸满身的血污;于是急忙抢上前去,伸手直探那人鼻息,随即轻舒一口气道:“这人命大,幸无大碍;快拿水来!”
“这么点儿水,咱俩都嫌少!”
“啰嗦甚么,救人要紧!”
少年迟疑着上前,将水递上;随又轻咦道:“此人衣着华丽,像个有钱人呢!”
老爹听了,白了少年一眼,只顾着喂那人喝水。但那少年口没遮拦,顾自又说道:“原来,有钱人也同样会受人欺负啊!”
老爹听了,微微一笑道:“好啦,咱们走吧!”这便背了那人就走;少年抢着将那人背了,一路前行。好容易来到一幢茅屋前,径到里面,老爹帮着将那人放在床上,喂了些伤药;只见少年烧了些热水端来,于是替那人满脸满身擦洗过了,又寻些旧衣服给他换上。少年在旁看了,笑道:“这人不比我大吧,怎地如此悲惨?幸亏遇上了我们!”
老爹摇摇手,轻声道:“莫要吵了他,让他静静地睡一觉就好了!”
几声狗吠,扰人清梦。床上那人欲睁双眼,但觉眼皮沉重;想要起身,又感周身酸痛、浑身乏力;只得微侧身躯,意图缓解,却禁不住哼出声来。便听有人在旁笑道:“老爹,他醒了吔!”
“是么!?狗蛋,快弄些米汤喂他!”
狗蛋答应一声,端来一碗米汤,放在床头;又将那人扶坐起来,这才喂他一勺米汤,道:“先净净口!你已昏睡两天两夜了,定然口臭得紧!”
那人大惊,依言净口毕,有气无力地道:“是你们救了我么,这是哪里呀?”
狗蛋笑道:“不忙说这个,喝点米汤先!”
那人点点头,将剩下的多半碗米汤一啜而净;这一来,他顿觉精神了许多。再要开口相询时,狗蛋已然笑着将他扶躺下去,又将被子掖实了,便端着碗出去了。
又是一觉醒来,那人探出颈子,发现屋中无人,便朝屋内打量起来:只见那屋子木柱泥垣,毡瓦茅顶,圈着身下这张铺子,并数个坛缶而已。那人见了,心道:“这爷儿俩如此贫穷,却偏偏有如此善心!”心念未已,只见狗蛋随着一位五旬老者走进屋来;狗蛋道:“老爹,他还没好清么?”老爹也不答言,径自走到床前侧身坐了,探手到那人额前一捂,随即顾自点头道:“嗯,还行。”随又将手搭上那人左腕,屏息凝神,片刻后放手笑道:“脉象平和,只是稍微弱了些,却已无碍了!”说罢,起身轻抚那人头颈道:“小哥儿,静养两日便完好如初了,哈哈哈!”说罢,带上狗蛋出去了。
一连数日,饮食总是先行放好在床头的,那人却也很少见到这爷儿俩的踪影。这日,那人忽然披衣起身,来到屋外;但见这座茅屋地处一片山岗之间,周围林木森森,远处稻菽田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令人霎时涌起一片莫名的惆怅。静观良久,那人忽见远处现出两人身影;凝神细看,不是老爹和狗蛋是谁?二人须臾来到近前,那人连忙起身相迎,只见老爹和狗蛋各自背着一只粗布袋子,风尘仆仆。老爹见那人走近,连忙摆手往屋里让,边走边笑道:“小哥儿,好些了么?快进屋去,‘病后忌风寒’哪!”那人心头一热,陪笑道:“承老爹和狗蛋哥照拂,我已经好多了,真是感激不尽!”说着话儿,只见老爹和狗蛋各自将布袋儿解开,往坛缶里控。那人上前看时,见都是些杂色谷豆之类,不免讶道:“你们这是——”。老爹哂笑道:“不瞒小哥儿,俺们本是河南人氏,因家乡连年旱灾水涝的,穷乏得很;所以,几乎每年秋收刚过,俺们便要到江南这‘鱼米之乡’来讨些儿钱粮过活;吃的乃是‘百家饭’,多承好心人的恩惠呢!至于那天救了你,一则是碰巧遇上;二则咱总承别人恩惠,倒能见难不帮么?”见对方频频点头,老爹随又转过话题道:“对喽!听口音,小哥儿似是本土人氏,而且看来出身不俗,怎地会沦落至此呀?!”那人见问,登时心酸泪落,哽咽着道:“既然老爹见问,敢不一一道来?!不瞒老爹,我叫贾似道······”遂将前事约略相告,结末道:“······想我贾似道自小便由伯父抚育成人,既乏父情,更无母爱,况且事已至此,你道这家我还待得下去么?”老爹听了,摇头道:“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再说,你父亲一时之气,终究是会回心转意的呀!你还是回家吧!”贾似道摇头不止道:“些须小事,犯得着对我如此么?我是宁死也绝不回去的啦!我要找娘亲去!”老爹道:“你娘亲现在何处,你知道么?”贾似道犯难了,却又立刻坚决地道:“娘亲慢慢再找!若蒙老爹不弃,还请将孩儿收留!”说罢,双膝一软,霎时跪倒在老爹身前。
老爹一把将贾似道扶起,哽咽道:“可怜的孩子!跟了老爹,有的苦吃哟!”
狗蛋在旁早已不耐,这时趁便将贾似道拉到一旁耍子,还不忘打趣儿道:“看看你们,都‘苦’了多久呀!这会儿,总该我俩乐一会儿了吧!”说得大家都笑了。
隔日,老爹将只破碗并布袋交与贾似道,然后指着狗蛋,郑重地道:“似道,老实说,俺们可是‘一日不出力,一日无饭吃’。你既入了此行,即今开始,便随狗蛋乞讨去吧!”
贾似道答应一声,自随狗蛋而去。
一路漫行,沿途村庄稀落,贾似道见狗蛋“视而不见”,轻声提醒道:“狗蛋哥,路旁住得有人呢,我们不去瞧瞧?”
狗蛋斥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难道没地儿可去?”
贾似道被狗蛋一顿呛白,吐吐舌头,哪敢吱声?!走不多远,眼见沿途人烟辐辏,又禁不住兴奋地道:“这儿真个热闹,我们便在此处干活么?”
狗蛋哂道:“这是镇外,到镇里才热闹呢!真是的,出身富贵人家,按说也见过世面的,怎地如此没见识呢?!”
贾似道大囧,只好闭紧嘴巴,跟着狗蛋前行。须臾来到镇上,这儿果真是“人如流水”、热闹异常。贾似道不免东张西望;狗蛋见了暗笑,用肘磕他腰道:“似道,先别忙着看热闹,办正事儿要紧。”话音才落,一双脏手蓦地抹向贾似道的双颊。贾似道急退不迭,惊道:“狗蛋哥,你这是干什么?”狗蛋全不理会,直将贾似道弄了个灰头土脸,这才收手,笑道:“谁见过‘小白脸’的乞儿?必须‘人模人样’不是?!随俺来吧!”
这一来,贾似道不禁对狗蛋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不敢吱声,只是学着狗蛋的样儿,一手挽着布袋,一手端着破碗,唱着调儿沿街乞讨。
当晚回程,贾似道边走边揉着大腿道:“狗蛋哥,这挨家挨户地乞讨,让人累赘也罢了;十家倒有七八家不肯施舍哩!”
狗蛋“嘿嘿”一笑,道:“这叫‘顺风吹’,要看造化如何哩!”
一夜无话,次早又去镇上。贾似道便待照昨儿个“依样画葫芦”,狗蛋却阻止道:“且慢!俗话说得好:‘酒品陈,菜尝鲜’;若是天天原样儿,谁会给俺钱?且看俺的罢!”
贾似道大奇,跟着狗蛋东游西窜,横笛、敲板、杂耍······直到筋疲力尽,方才罢手。
这回,贾似道双手擎着布袋,大赞狗蛋道:“狗蛋哥好本事!像今儿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拣拣挑挑的,虽然费神些,收获可是大多啦!”
狗蛋得意地道:“这叫‘碰碰对’:专挑热闹处、好心人,自然出好彩!”
贾似道忽道:“照你如此说来,我们指日便能发迹啦。”
狗蛋哂道:“才得‘一尺’,便望‘一丈’啦。你道钱就如此好讨?赶明儿多讨几天,看不‘死乞活赖’怎能讨得?那时频遭白眼才知难哩!”
贾似道听了一叹,道:“原来行乞竟如此之难!我还道是只要‘伸脏手、说好滴’,便能‘不劳而获吃白食’呢!”
狗蛋道:“切莫心存此念。老爹说:行乞要走正道,勤劳才吃得安心饭。否则,一旦沦落到‘明里乞讨、暗里偷摸’,成为下流胚子,那人人都要喊打呢!”
贾似道听罢,忽然低声吟道:“唔!挨家挨户‘顺风吹’,拣拣挑挑‘碰碰对’;死乞活赖‘遭白眼’,偷偷摸摸‘下流胚’······”
“有学问哪!”老爹忽然出现在二人跟前,赞不绝口地道:“似道还真是个人才,才这几天的功夫,不但领悟了行乞诀要,还编成了诗句!只可惜错入了咱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