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且说贾氏兄弟择日将唐氏遗体葬于贾氏祖坟,并拟一同陪护着贾似道守制二十七日,藉以增进贾涉父子俩的血肉亲情。谁知两天不到,由于天性使然,贾涉父子已然亲密得如胶似漆了。贾涉虽然心有悲凄之痛,但因爱子心切,只能暂时收敛起来;转而全身心地整日价为贾似道讲解着经史子集之类的国学经典,欲促其早日成才。贾似道倒也冰雪聪明,虽然对其只能一知半解,却也早将父亲的谆谆教诲铭记于心,只待水到渠成。
这日近午,贾濡见贾似道将《诗经·蒹葭》朗诵得抑扬顿挫、诗韵十足,因捻须对贾涉道:“此子敲鼓知音,将来定有成就!”贾涉摇头道:“我看未必:似道举一反三,那是不假;但他究是浮华有余而沉稳不足。若其得志,定然张狂,兴许难得善终;反倒是失意,或能逼得他扬长避短,成就一番大业哩!”
贾濡不信道:“贤弟何出此言?”
贾涉道:“我观读书有‘三境’,曰:知书、悟书与化书。知书者,知其所云;悟书者,知其所宗;化书者,知其所用。今似道充其量可看作是知书者,却已显然透露出洋洋自得之态。此非轻浮而何?更有甚者,我看似道已然玩虫入迷,长此以往,只怕必定会玩物丧志哩!”
贾濡道:“玩虫乃是我大宋当今盛行的风气,哪会那么可怕?”
贾涉道:“似道专注玩虫远胜读书,实在堪忧啊!”
贾濡似信非信。
转眼守制期满,贾氏兄弟不免忙于为唐氏设醮追荐。贾似道终是孩子心性,眼见无人拘管,立马便将书本丢下;将了自己的“黑蝴蝶”,悄悄地溜出庄子,来寻玩伴斗乐子。
庄外的林子前,早有一伙孩童斗虫正欢。贾似道凑上前看时,见只是两只不知名色的虫儿对峙着,这便顿时按耐不住,疾将“黑蝴蝶”高举过头,大咧咧地呼喝道:“这等货色无趣得很,谁来与我斗斗?”诸童闻声而至,团团围定贾似道,竞睹着那只“骄傲”的“黑蝴蝶”,议论不休。斗虫的二童不意围观者呼啦一声散开,全都跑到贾似道身边来看热闹;自是不胜其忿,双双来揍贾似道。正在揪扯间,忽听人群外响起炸雷也似的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
诸童闻声,立时罢手不斗,只听周围纷纷嚷嚷道:“牛哥来了,牛哥来了!”
牛哥恍若未闻,径到贾似道跟前,朝“黑蝴蝶”仔细地打量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慢条斯理地道:“牛哥来跟你斗斗,如何?”
贾似道素闻牛哥厉害,因思忖道:闲常与人斗虫时,每每有伯父压阵,尚且胜算不大;此时亲见牛哥威风气象,更不免心怀惴惴。再看牛哥将出的虫子又是个大腿长,料必善能登场;倘若真的相斗,只怕自己吃眼前亏。因涎着脸儿道:“牛哥畜的好虫!咱们何须比试,自然是我输了!”话音才落,拔脚欲溜。
牛哥眼尖,一把将贾似道攥得紧紧的,故作姿态地道:“还没斗呢,岂知输赢?!莫是不屑同我争斗?”
贾似道数挣不脱,嗫嚅道:“既是牛哥执意要斗,我又岂敢不从?”
牛哥大喜,拉了贾似道入场便战。
早有好事者将斗盆安置已了。牛哥同贾似道对面而立,各自将出虫子,就手撩拨一阵;随即发声喊,同时将虫子请入斗盆。
诸童一阵骚动,纷纷围挤拢来,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颈、瞪大了双眼、甚至张开了大嘴,且不管看不看得到,都生怕错过了这场好戏。
但见两个虫子先是静伏盆底,只把两根触须儿晃来晃去,谁也不肯冒进。牛哥与贾似道都是行家,见状微微一笑,各自将出一根筷子粗细、头尖尾粗的竹牵杆,将细头儿上嵌着的两根短发撩拨它那触须儿。两只虫子立刻把持不定,生气地吐出一对獠牙,磨翅亮声,蓄势待发。诸童大喜,纷纷鼓噪催逼,要看双方恶斗。便在此时,但见牛哥的虫子猛地一蹬双腿,张嘴直向“黑蝴蝶”扑去。“黑蝴蝶”一愣,忽地侧转身躯,甩翅欲逃。
牛哥见状大喜道:“小子,你的‘黑蝴蝶’怕了我的‘大黄蜂’啦,哈哈哈···”
诸童一阵哄笑。
贾似道面红及耳,亟待将“黑蝴蝶”收起,无奈已是迟了一步。但见对方的“大黄蜂”攻势未竭,竟然凶狠地一口向“黑蝴蝶”的头颈噬去。“黑蝴蝶”急避不迭,一条前腿已被“大黄蜂”生生地卸到了嘴里。
诸童又是一阵哄笑。
贾似道顿时羞愤难当,蓦地颈爆青筋,手指诸童道:“你、你们······等着瞧······”话犹未了,已然迅即转身直朝自家奔去。
牛哥见状,指着贾似道的背影大笑道:“这小子只怕是不敢再来啦······”
诸童纷纷嚷嚷道:“牛哥畜得好虫!”“看得真过瘾!”······
诸童正笑闹间,忽见贾似道又自家中急奔过来。
牛哥不免有些害臊,却面不改色,反倒打趣道:“这小子还真不服气啦,不过倒挺有种哩!”话音才落,只见贾似道已自奔到面前,怀着一团黑黝黝的物事,兀自气喘未止。牛哥大奇之下,仍不忘笑谑道:“小子可是到家里请了甚么‘宝贝’来么?”
贾似道气咻咻地道:“牛哥好眼力!你敢再战一场么?”
牛哥闻言,暗自吃了一惊,心道:“久闻贾濡老儿畜了一条好虫,莫不是这小子将它请了来?且待我先瞧一瞧!”这便装作不信道:“甚么宝贝,莫不是吹牛?”
贾似道受激不住,顿时大声道:“我伯父的‘青铜头’,不是宝贝么?”
牛哥听了,心道:“原来竟是‘青铜头’,这可是‘大黄蜂’的克星呢,乖乖不得了!待我想个法子灭了它!”心念急转,顿生一计;嘴上便道:“真是‘青铜头’?我不信!”
贾似道不识此计,愤愤地道:“不信你看!”遂将虫带盆一起递与牛哥。
牛哥见他中计,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接盆在手,略加琢磨:但觉那盆入手奇沉;入眼看时,却又非金非玉非铁非木,竟不知是什么做的。但他此时于此却并不十分在意,只顾着把盆盖揭开,悄悄地用力向盆内吹入一口浊气。这一来,那虫子因蓦地受惊,霎时在盆内狂跳不绝。
贾似道不虞此变,大惊之下,急忙用手来捂盆口。
牛哥暗道一声:“来得好!”随即借势将双手一沉,把那盆子“噗通”丢在地上,眼看着那虫子如愿跳到地上活蹦乱跳呢;这便一面故意大声嚷嚷道:“这虫子是假的!”一面作势抬脚来踩。
诸童素知牛哥斗名远播,怎料其于今忽然使诈?还道真个是贾似道斗输之后,情难以堪,于是斗胆弄个假“青铜头”来,欲使“车轮战术”来胁迫牛哥认输的呢!因此激愤难抑,或是盲目跟风,纷纷起脚来踩那“假冒”的“青铜头”。
你道一只虫子,赛得过众脚么?贾似道拼了命地拦住这人,却来了那人;挡住此脚,则又是众脚乱飞。那虫霎时便呜呼哀哉了!这还不算,便是贾似道的身上、脚上,也遭了不少踹哩!
贾似道不禁捧虫大哭。
牛哥见了,毕竟心虚,只得乔作好人,打哈哈道:“那假虫死了也罢!改天牛哥一定赔你一条好虫子,怎么样?”边说边退,霎时开溜了。
诸童眼见好戏散场,更怕贾濡、贾涉兄弟知情责骂,便也一哄而散。
贾似道哭了好一阵子,也只得收拾了那死虫和盆子自回。
且说贾似道斗虫上当,只得怏怏而回。临近庄门,贾似道忽地一阵心怯,忖道:“弄煞了‘青铜头’,怕不让伯父打煞?”略一思索,忽然醒悟道:“对了,闲常听伯父说过,那后山的祖墓之间,草木稀疏,亦且墓穴冢冢,宜出好虫。且往一试。倘或觅得只把佳品,伯父那时必不怪罪!”主意既定,贾似道便将虫盆并那死虫朝门旁随手一扔,拔脚便往后山奔去。
后山与贾家庄隔水相望,乃贾氏家族私有产业,贾氏宗亲归葬于此凡数百年。每逢寒食,贾似道必随伯父来此祭奠,因此并不陌生。这时情急之下,很快便登上山巅了。回头遍观,只觉那山非以高显,胜在雄峻;入眼朴素,细品风华。峰巅亭阁飞檐,上接天露;山脚秀水良田,坦承地气。贾似道看罢多时,犹觉心旷神怡,哪惧眼前的墓穴碑垣?因不免思忖道:“此地虽为祖墓,竟让人有心仪之感。怕是真有好虫?!”心念及此,便自伏在坟墓之间,将耳朵贴在碑垣之上,侧耳倾听;希望觅得门户,逮得好虫!
一来二去,贾似道果真听到了秋蛩高韵:委婉缠绵、曲尽人情。贾似道大喜,急忙循声而往,见那秋虫门户赫然竟在唐氏新坟右侧的一座石碑之后。贾似道不免一惊,顿时止步;转而一想,忖道:“反正没人看见,打甚么紧?”到底捉虫事急,哪里管得了许多?贾似道将心一横,迅速将紧系腰侧的竹制过笼取下,交于左手;再就近取来一茎修长尖韧的野草,含在口中。走到那石碑后,伸右手扒开乱茅,便径自轻启门户。只觉虫鸣顿杳。贾似道见状大喜,料其不谬,便将口中野草取下,以草尖轻轻探入门户深处,求其自出。怎料屡试无果,贾似道乃自忖道:“苟耐这虫子门户太深了!······对啦,伯父向来有言:‘若不肯出窝者,以水灌之。’”心念及此,转身便要下山取水。恰才走了两步,贾似道忽地搔了搔头,自语道:“却拿什么打水?”急忙搜索枯肠,蓦地灵光一闪,喜道:“有了!”话音刚落,便自转身急纵,顿时跨上唐氏坟头,解开裤裆,朝那秋虫门户饱撒了一注滚烫滚烫的“洪流”。这一来,果见那门户之内匆匆地奔出来一只湿淋淋的虫子。贾似道睁眼疾瞄,见那虫子赤黄色、粗头颈、宽秃尾,不是佳品而何?
贾似道大喜,正待跳下地来撮虫儿入笼;只听不远处传来暴雷也似的一声断喝:“孽畜,当真不知死活了么?”
贾似道听到父亲的怒喝,直吓得魂飞天外,心道:“不得了!咦,他们怎知我在这里?!”
【自注1】文中的《那一弯彩虹》是本人在凤凰网(网名fz-nc7237552)发表过的早期的原创作品,是当时拟为本书预创的专属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