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一度很悲观,以为人生无望;有时一度很乐观,以为时来运转。其实,我要避免不理性的极端主义,以及过于理性的悲观主义。虽然,悲剧的发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但是,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始终都不掺一点杂质、不打半点折扣地爱你。真的。
——摘自“联邦王子”麦树森手机短信
(发送于联邦历2008年9月4日22:03,
转引自2068年解密的联邦国防部第二局太空联络分局
电子侦讯处第S106X-706号电信网络监听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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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紫色的宇宙,星辰密布,浩瀚无垠。数颗恒星发出的超强紫外线在电离了附近螺旋星云里的原子后,呈现出蓝紫色和紫红色的美丽光辉,让寂寞的太空生机焕发。几名身着连体宇航服的维修人员手举焊接设备,漂浮在“南方”号航天母舰的舰表建筑之间。他们身后不远处,一盏星际导航灯正闪耀着微茫的红光。
“难道你就不能改变主意吗?”母舰顶层太空舱中央通道右侧,两个人影伫立。
“唉。”三十三岁的飞行员麦树森出神地望着玻璃嵌窗外的宇宙景象,眼睛闪烁出痛苦的光。他在白色紧身飞行服外套了一件颜色深蓝的开领制衫,上面的肩章、领花和印有“星球近卫军”字样的金色臂章泛着冷光。
“怎么老是叹气。”舷窗玻璃反射出叶雪杯的影像。她睫毛轻眨,目光含情,虽然带着一丝忧郁,却让人相信它们在高兴时仍会放出迷人的光芒。
麦树森用手攥紧飞行手提箱,右脚移动了一步。在深蓝色大沿帽下,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凝视着宇宙深处。看似触手可及的星云像钻石戒指一样吸引着孤独的心儿,看似遥不可及的幸福之花是否正在那里盛开?令人忘记一切的宇宙,令人迷惘不已的宇宙,我该怎么回答她?
“我真不能退役。”麦树森轻声回答。
“你真自私!”叶雪杯的声音突然充满愠怒。
而且,她还很难过,麦树森看得出来。
可他不能显露出任何表情,麦树森告诉自己。
“你也是。”他平静地回敬道,目光同时黯淡了下去。
她失望透顶地瞪着他,感到一股热血和激流在全身奔涌,让自己心跳不停,就像两年前的那个傍晚,她初次见到他时一样。她感到身体的重心在偏移,头脑仿佛要被一种麻痹的感觉给彻底吞噬掉。
“你混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注视着她在舷窗玻璃上留下的背影。那双美丽的睫毛,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句故意伤害她的“你也是”,是他永远不会记住的。
记住该记住的,忘掉该忘掉的,重逢时再去争论是非吧,麦树森心烦意乱地想。
摄像探头将这一切传送给了母舰保卫处的电子监控屏幕。正在值班的政治监察官欧阳鸣秋少校不禁摇摇头。近几天截获的电信通讯信息表明,“联邦王子”麦树森私事缠身,状态欠佳。大战在即,他这个样子可真是令人担忧啊。不过,好在他政治立场还算坚定,在继续服役这件事上没有出现动摇。她总算能在递交给上级的报告里有个满意的交待了,欧阳鸣秋稍感欣慰地想。
她明白,年纪轻轻的麦树森,在九年前被政府评为“联邦王子”之时,他就不再仅仅是他自己。他是无数年轻人的榜样,是空军和天军的象征,更是国家维护社会稳定的一面旗帜——人们会从他身上看到希望,会从他的成功中获得力量。因此,他属于联邦,属于军队。只是,欧阳鸣秋不知自己该为麦树森上校感到自豪,还是难过。她唯一清楚的是,联邦对麦树森的过度宣传包装,并不能带给这个国家幸福。1999年5月8日,刚刚入伍两年的飞行员麦树森少尉驾驶战斗机一举击落两架蓝玛瑙帝国的虎式歼击机,护送中弹起火的金永日总统座机平安抵达首都蓝丝绒堡,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并没有太多的惊天动地之处。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计划是赶不上变化的,这些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所以欧阳鸣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侄儿欧阳瑞航会将麦树森作为榜样,东施效颦,心智真是太不成熟了。几个月前,她接到了哥哥的电子邮件,得知欧阳瑞航参加了大学生应征入伍计划。她第一反应就是:愚蠢,这实在是浪费高学历人才啊!唉,如果哥哥当年站对了阵营,今天也至少是航天署的副局级干部了,有个一官半职,瑞航也不至于混得这么艰难。可见,人生看似很长,最关键的其实就那么一两步,欧阳鸣秋低沉地想。
其实欧阳鸣秋哪里可能了解麦树森的全部故事,她只是联邦政工系统里的一枚小小螺丝钉罢了,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或者说,是个随时可以被他人代替的角色。真正了解麦树森的,还是长发飘飘的叶雪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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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绿光浸透的穹窿通道里走出来,叶雪杯发现舷窗外永恒的宇宙夜色正向自己内心深处悄悄弥漫,让她在宁谧中感到颤栗不已:“……为什么你要一次次地放弃我?”
她仰面躺在走廊旁的长椅上,盲目地望着天花板,手里擎着一杯从自动饮水机里沏下的热水。她脑海中一定有什么在飘忽,但她怎么也抓不住。她心里没有遐思与畅想,只有忧郁和难受。她侧过身,发现几块小陨石体从舷窗外滑过。哦,让我离开这里,快让我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
“上学的时候,厌恶无聊的校园生活,把希望放在未来,盼着快些毕业”,她心里郁郁地喃喃自语,“但是等离校了,却发现毕业后的生活更没意义。”
她咬了一下嘴唇,想想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现在,和朦胧的未来。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指望了。
“你那么狠心!那么无情!那么可恶!”水杯掉在地上,溅起的水滴在人造引力系统的作用下乖巧地消失于红地毯表面。叶雪杯右手拽下自己的蓝色船形帽,将金色的帽徽对准壁舱玻璃嵌板,狠狠地砸了过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她难以自已地坐起来,右手攥着船形帽,双眼满含泪水。她心里就像针扎了一样难受。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心痛。越来越窒息。
“可是,那个晚上,你已经对我造成了根本性的伤害,你难道觉得,我今后能很容易地面对生活吗……”
生命已经够短暂的了,可是还要面对背叛和分离;生命已经够短暂的了,可是还要在心里苦苦挣扎,这才是更令人痛苦的事情。
“我不会把一辈子都耗在你这里的,不会的!”她心里示威似的喊道。
当她再次走在绿色苍穹里时,那双一度脆弱不堪的眼睛恢复了生气。她玩世不恭地昂起头,将太空靴踏得嗒嗒作响。在根本就没阳光能钻进来的航天母舰“南方”号上,她全身心地凝聚着自己的力量。现在,一种莫名的强大的精神优越感支撑着她。生活的细雨打湿了头发,但会干的。是的,会干的。
自动电梯把她带到舰桥导航室。展现在眼前的是局促的蓝白色空间,充满了电子设备的刺眼光芒。这是她的领地,是她最为厌恶的黑暗世界。她扫视了一遍满是复杂装置和检测仪表的操控台,走到监视器前按动了几个控制电钮。闭路电视显示,“南方”号在遭受了一场强烈的电子风暴后,许多设备都损坏了,身着白色工作服的机械师们正在检修舱内人造引力系统、“光喷射”动力装置和造型奇特的舰载宇宙战斗机等设施。许多金属碎片或陨石体不时从舷窗外滑过,严重干扰了雷达检测仪的正常运转。
可能是受损的缘故,座舱空调出现了问题,忽冷忽热,而且热的时间居长,令人气闷。叶雪杯坐在椅子上,用双手干洗了一下疲惫的脸,然后打开电脑,查阅最新捕获的电子讯号。
坐在一旁的导航员秦星打开快餐盒吞了一口速食面,两眼盯住计算机屏幕,吧唧着嘴巴说:“回来了?女孩子家不要这么严肃嘛,活泼快乐才应该是你们的天性。”
见对方没有反应,他小心地问:“还好吧?”
叶雪杯戴好船形帽,开始用电子笔在星际航图上做标记:“我很好。”
在她办公桌的右面舱壁上,镶嵌着一幅题为“新西宇航员凝望夜空”的油画,这是她在航天院校进行深空探测实习时,从一位老机长那里收到的礼物。她的船形帽映衬在油画背景里,令秦星侧目而视。
“你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女孩子……”秦星的双手在触摸式电脑键盘上飞快地移动着,“别给自己压力。……下班以后一起出去走走吧。”
“不想动了。我已经擅自离岗一个多小时了。”叶雪杯苦苦一笑,趴在桌上,看着旁边相框里的照片:一个头部被黑色墨水覆盖的人,稳稳地立在机仓里,背后是摆满支架平台的雪白色耐辐射太空服、褐色防核玻璃面罩和锃光瓦亮的战斗机甲。她咬了一下嘴唇。
“喏,给你的,”秦星将一个精致的礼品水果篮放在她的桌上,“上等荔枝,在太空补给船服役的朋友偷偷拿来的特供品。”
“谢谢了。”叶雪杯对戴着眼镜的秦星微微一笑,目光含蓄而不可捉摸,“这几天水果吃得太多了,牙齿有点发酸,所以我可不敢再接受你这份礼物了。
“没关系,留着以后吃吧。”秦星摘下了耳机头套,舒展了一下双臂:“要开心一些。还记得吗,上星期在安威华原始森林,你兴奋得到处乱窜,玩得真开心,以至我们根本没机会和你说话。我们都喜欢你永远就像那个样子,快乐地生活下去。”
但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她在呜咽。那泪水如同晨露般闪亮,但却像遭受了阴霾的蹂躏,颤抖而孤寂。
秦星一脸愕然,一脸害怕。
叶雪杯心里涌起辛酸,鼻子尖在翕动:“……我厌恶这种生活。我不想再受折磨……我快撑不下去了……”她多想倒在麦树森的怀里,头靠着他的肩,大声哭诉。她多想让他用手臂呵护着她。
“不,不要这样。”秦星紧张地试着安慰她,看到她很快止住了泪水,便高兴地一笑,“明天就放假了,你跟我们一起回羚羊基地吧。”
叶雪杯慢慢抬起头,看着他。